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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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志华一直想不透,在刚刚结束的三gān会上,gān部和社员代表争相揭发批评他的时候,胡家沟生产队的犟牛队长,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瞪着一双牛眼,不说话,直至为期一周的会议终结。要知道,在他手下,被整得最重最惨的,正是这位犟队长!因为抗拒挖掉胡家沟村子西边那条沟道里的芦苇,以“破坏”全社塬坡梯田化的统一规划的罪名,被他撤了职,留党察看了……现在正是该他说话、出气、诉苦的时候了,为什么反而不开口了呢?为什么没有声泪俱下地控诉梁胆大的瞎指挥给他们带来的灾难呢?这个犟家伙,大概是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qíng的吧?这个头发和胡须象鬃刷一般硬的犟家伙,大概只有用拳头才能把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吧……

 岔开公路,走过一步平地中间的土路,翻过一面并不太陡的坡梁,可以看见胡家沟村庄的轮廓了。由树木的伞盖和房屋的高墙组成的小小的胡家沟,静静地隐蔽在山洼里的朦朦月光下,没有狗吠,没有人声,农舍窗口上透出的点点亮光,像山野的眼睛,沟道里日夜不断的泉水声,静夜里听来有如金属连续撞击时发出的响声……

 梁志华推着自行车,心里开始发虚,咋样和那个有点逆生,甚至睁眼不认人的犟牛开口呢?你给他检讨、道歉、赔qíng,他要是牛眼一瞪,朝你脸上吐一口唾沫儿,然后扭身走掉,给你一个揽不起的难堪局面,怎么下台呢?怎么收场呢?怎么从胡家沟里走出来呢?这是很可能的!那个犟牛给他的整个印象是这样……

 梁志华双腿沉重,索xing撑起车子,停立在沟沿上,点燃了一支烟。月光下,可以看见沟道两边光秃秃的坡地,倒塌的田堰和地埂,像古战场一样残破和荒凉,那在他手里造出的一台一台水平梯田,一道一道平洁如镜的地埂,曾经接待过数不清的参观者,也曾经被摄影记者照了相,登在报纸上,现在,都因为地下长年渗水而滑坡了,垮塌了。

 这就是苇子沟。梁志华调来河西公社第一次来到苇子沟边的时候,沟道里自下至上长着密不透风的苇子,软jīng野豆和丝藤缠绕着苇杆,蝈蝈蚂蚱的叫声此起彼伏,呱呱鸟纷杂的呱呱噪鸣响成一片,这是光秃秃的塬坡上唯一的一片生机蓬勃的绿色世界。胡家沟的苇席和苇箔,是远近闻名的特产……就以那一年,在他制定的改造河西公社山川面貌的规划图上,要不要抹掉这一层绿色,不是没有伤脑筋啊!抹掉了,可惜;不抹掉,在层层梯田盘绕的山坡上,留下这一点旧痕,左看右看不顺眼!“不要怕打破坛坛罐罐!”这句流行的彻底变革的口号从心里冒出来,促使他的心最后朝一边偏倒了——苇子沟要生产粮食!

 在把这个规划第一次公布给全社gān部的时候,犟牛跳起来了,这是梁志华早有预料的举动。

 “梁书记,苇子沟到处渗水,修不成梯田!”犟牛说,“上面修田,下面渗水,底座不稳……”

 既然下了决心,梁志华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这个头一开,那个规划图东改西改,还能付诸实施吗?他铁定了:

 “渗油也要修成!”

 “弄不好,打不下粮食,又毁了苇子,两头落空。”犟牛担心地忠告说。

 “事在人为!”梁志华毫不动心,“定了的事,不能变了。”

 犟牛坐下去,憋红了脸,再没开口。

 临到实施这个规划图的大会战开战的前夕,梁志华坐在山野里的临时工棚中,电话员坐在他的身旁,从东到西,一个大队挨一个大队,逐一挂电话,逐一落实开战前夕的准备工作。他被一种战斗的激qíng燃烧着,两眼红肿,却没有瞌睡,万人大战,再有三天就要打响了,作为总指挥,理想的局面是热烈而又有条不紊,准备组织工作是特别劳心劳神的。劳神劳心,他没有丝毫的苦怨qíng绪,他满怀信心,相信这一壮举在河西公社的历史上将成为举足轻重的一战。

 这当儿,犟牛队长哭丧着脸,走进苇席搭成的总指挥部的工棚,还没坐下,就难受地说:

 “梁书记,社员愣骂哩!我……”

 “关键在你!”梁志华盯紧对方苦涩的眼睛,“你本人就不通,社员怎么能通呢?”

 “我……我给人家……创不下家业,也不敢……毁业!”

 “我不想再跟你啰嗦了!”梁志华烦了,“三天!离开战只有三天了,你考虑!要是第三天把劳力拉不上工地,后果由你负责!”

 “你现在就撤了我!”犟牛的犟劲来了。

 “撤不撤你,三天以后再说!”梁志华更硬,“你不要吓我。你犟,我专给犟人治犟毛病!”

 犟队长嘴唇嗫嚅着,发青了,再没说话,一转身走出了指挥部的工棚。

 第三天,整个山坡上是黑压压的人群,迎风抖摆的红旗,会战终于打响了。梁志华来到胡家沟的时候,径直走到苇子沟边,苇子沟,依然是密不透风的苇子,蚂蚱和呱呱鸟的乐园,他气坏了,二话没说,走进了胡家沟。

 社员已经出工了,散布在河川的秋庄稼地里,问了几个社员,都不肯说犟牛的去处,其余gān部,也都躲得找不到下落。“你摆下空城计,我没办法了吗?”梁志华冷笑着,又出了胡家沟,“我不能让你一个犟牛,破坏了全社的统一作战方案!”

 第四天晌午,梁志华采取第三步方案了,他也是说到做到。他的身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八十名男女民兵,全社最jīng壮的劳力,肩头扛着明灿灿的镰刀、镢头和铁锨,朝苇子沟开来。

 梁志华领着民兵,走进苇子沟,又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苇子沟里,蹲着或坐着胡家沟生产队的男女老少。他明白了,也气坏了,气呼呼下了沟,走到犟牛队长当面:

 “把社员带出来!”

 犟牛队长蹲在地上,扭着头,盯也不盯他。

 “把社员带出来!不然我处分你!”

 犟牛队长呼地站起,瞪着牛眼,指着胸膛:“你让民兵朝这儿挖!”

 梁志华一扭身又上了沟岸,派出两个民兵,把正在不远处作业的两台推土机调来了。

 推土机的钢铁履带,在山坡的土地上搅起滚滚huáng尘,司机打开车门,探出身来,等候他的吩咐。梁志华说明了qíng况,司机一听,朝沟下瞅瞅,惊恐地盯着他,六神无主了。

 梁志华兀自跳上驾驶台,看也不看司机,盯着前边,冷冷地说:“开!”那意思很明白,一切后果由我梁某人负责!

 司机搬动cao纵杆,明光灿亮的大铲落到地上,引擎牵动以后,梁志华随着机身的颤动也颤动着身子,坐垫前的钢铁里发出呼隆声。梁志华喊:“把消声器去掉!”

 司机眼一闪,跳下车去,拔掉了消声器,又跳上驾驶台,脸上轻松得多了:“吓唬人呀?”

 梁志华仍然绷着脸,机车开动了,轰隆轰隆的吼声,在两岸夹坡的沟道里回响,一股股黑色的泥làng,裹着腐叶败枝,翻起又落下,铁铲下,苇根被斩断时发出嘎嘎吧吧的脆响。眼看接近苇丛了,司机回过头来,那意思很明显:就从人身上轧吗?

 梁志华紧紧盯着大铲前头的苇丛,那儿有两个老汉,蹲在糙地上,眼里露出满不在乎的神qíng,嘴里咂着烟袋,大概估计这台推土机无论如何不敢从他们头上轧过去吧?不过吓唬老百姓罢了!梁志华已经感觉到司机的眼睛里的意思,仍然冷冷地说:“加档!”

 “轧死人咋办?”司机吓坏了,终于喊出来。

 “你为啥要轧死人呢?”梁志华笑了,“你得想办法,既要把他们赶跑,还不许伤一点皮!”

 “啊呀!我当你真豁上了!”司机长长吁出一口气,笑了,“那好办!你看——”

 铲土机轰隆轰隆滚过去,铁铲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卷起半人高的上làng,梁志华看见,当翻卷的泥土落到那俩老汉脚边的时候,俩老汉眼里闪出一缕惊恐的余光,慌忙爬起来,滚到一边去了。

 司机像是受到鼓舞,开得更快了,终于闯进密密层层的苇林了。

 苇子林边的男女社员乱糟糟爬起来,好多人跑上沟去了,梁志华笑了,对司机递上一支烟,说:“没一个真正想死的!”

 犟队长压不住溃散的阵脚,气急败坏跑过来,跳上驾驶台的踏板,从窗玻璃外边死死盯住梁志华,布满血丝的一双牛眼一眨不眨。

 梁志华叫司机停了车,他打开车门,刚探出半个身子,万万没料到,犟牛队长猛地朝他脸上吐来一口唾沫,然后跳下车,走了……犟牛队长一口唾沫儿,换来的是立即被撤职,被留党察看,接着就挂上牌子游遍了河西公社的大村和小庄……再没有一个gān部和社员敢于公开反对规划了,这件事被添枝加叶地演义得更加有声有色,四下传播,轰动了全县,梁胆大的名号也就响起来了。

 唔!恍如昨天!眼前的苇子沟里曾经发生过的轰轰烈烈的场面,现在已经不是敢想敢gān的光荣的记录了,而是带着令人羞愧的讽刺索绕在他的心间。昔日那被铲除挖掉的苇根燃起的火堆和烟柱,熏烤着他的心,愈来愈难忍了……

 发疯啊!真正是发疯啊!梁志华自叹着,做下挨骂的事了,让人骂吧!犟队长要是不客气地朝他脸上吐唾沫儿,就吐吧!让那些被他的qiáng迫命令坑害过的gān部和社员,出了气,平了心。好了,梁某人也该离开这河西公社了!唉!

 山村的夜是这样静。走进村口的时候,自行车链条的响声听来似乎更响了,谁家门口传来一声凶猛的狗叫,吓了他一跳。别这么神经紧张吧!别这么丧魂失魄吧!搞过瞎指挥的公社gān部,全省也不是我一个哩!他给自己宽解,有我的责任,也有上级的责任!别自己把自己搞得灰溜溜地抬不起眼……

 梁志华推着自行车,走进了犟牛家的土门楼,亮着灯光的小灶房里,立即传出一声中年妇女沙哑的问话声:“谁呀!”这是犟牛的媳妇彩娥的声音。

 “我。”梁志华回应了一声,把车子在院子里柴禾堆跟前撑起来,就朝里走去。

 彩娥站在小灶房的门口,从门里泻出的亮光中,探身盯着梁志华,三十出头的彩娥,认清了来人的时候,直起身来,双手一拍,诧异地说:“唉呀!梁书记呀!你怎——黑天来?”

 “天黑闲呀!”梁志华随口说。

 “书记总是忙啊!”彩娥拖着腔儿说,“还是忙着修梯田大会战吗?”

 “呃……”梁志华脸红了,幸亏黑夜看不出来,这个中年女人一把抓到他的伤疤上,他噎住了。

 彩娥开心地笑着,狡诡地扑闪着眼睛,得意地瞧着失掉了威风的领导者,仿效者梁志华过去的口号:“大批促大gān,大gān促大变,河川园田化,山坡梯田化。你现在化得咋个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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