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吧!”南恒朝自家门楼走去,“好咧,这下再没人敢偷蔬菜了。”说罢,走进门去。
他站在门里,关门的当儿,看见南葫芦提着钢叉,走到黑影里去了,传来他扫兴的大声叹息。
南红卫也同时朝村巷里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南恒太累了,从天不明起来,直到这时候还不能安然落枕,当个生产队长,着实不容易哩!他头一落枕,就拉起了鼾声。是嘛,夏日夜短,四点多钟起来,在地里gān活,给各作业组解决临时出现的琐碎问题,都是队长的工作嘛,直到深夜一两点钟,还有南葫芦这样的人来打门告状,一天能睡几个钟头呢?而且天天如此,月月这样……瘦瘦条条的南木匠,脸胚更显得小了。
也不知躺了多大一会儿,又有人敲门。
南恒坐起来,披上布衫。媳妇早不耐烦了,小声骂起来:“死了人,急着报丧,等不得天明吗?”南恒笑笑,戴上眼镜,走到院子。既然能来敲门,肯定是搁不到天明的急火事,当着众人的队长,就得耐烦哩。
南恒拉开门闩,一眼瞅见门口站着南红卫,忙问:“你还没睡?”
“睡不着……”
“好,进屋,咱俩扯扯。”南恒热qíng地说。
“咱们出去说说。”南红卫站着不动,“甭影响屋里人休息。”
南恒一脚跨出门,顺手拉上门板。俩人走到街巷里。
“那件事,你下一步……准备咋办呢?”
“没有下一步了。这件事,已经处理完了。”
村巷里很静,俩人的脚步声在那拥拥挤挤的房屋的墙壁上,发出回声。
田野里比村巷里亮多了,清凉的带着湿漉漉的水气的夜风,chuī得人心胸里好舒畅,河滩里无名水鸟单调的叫声,更显出田野的寂静。看着南红卫在村外的大路边上坐下,南恒也坐下了。
“你为啥要包庇我呢?”南红卫突然转过头问。
南恒倒被问住了,回答不了了。是啊,为什么要包庇这种丑行呢?纳闷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应该这样。”
“你为啥不整我呢?”南红卫问,“这是最理想的时机。”
大约只有南红卫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直截了当的话,南恒反倒觉得痛快,也就照直说:“我不想整任何人。我今年当队长,能不能把南村的事办好,是另一回事。本人心里有一条老主意:不整人!”
“你刚一上台,把你堂哥南志贤整惨了。”南红卫说,“你在这件事上,落下不少好名声,黑脸包公……对我,怎样这么客气?”
“对他,应该那样;对你,应该这样。”南恒说,“我堂哥当gān部,连挪带借,欠队里一千多块,自己盖新房,买fèng纫机,人家该分钱的社员,年年不能得款,我是bī得没办法了!你呢?说实话,我想拉你进队委会,我找你谈了……既是想用你,就得给你护着点面皮。要是把你的面皮扒光了,就不好用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进你的班子呢?”南红卫问过,自己又回答说,“我心里清楚,你不是喜欢我,是有些怯火。不是怯我的火,是看见我跟前有一股势力。那些‘四清’运动中受了挫、挨了整的人,尽管现在平了反,经济上也退赔了,心里呢?说实话,他们跟我一心。你是怯火这一帮人,是不是?”
“你说得对。”南恒承认了。
南红卫得意起来:“我早就看穿了你。”
“所以你很硬,我三顾茅庐,你拒不上任。”
“你顾也不行!”
“你先别得意,”南恒说,“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一半是啥?”南红卫问。
“你有文化,有本事,对南村队里有用处。”南恒说,“你当gān部那几年,队里烂了,穷了,有你的责任,也有当时社会的原因。我想过了,你有几件事办得好,比如办秦川牛场、办砖场、想种植药材……”
“甭提了,甭提了!”南红卫叹了口气,“连一样事也没办成。”
“不成事的原因,你想过了吗?”
“刚开办,上头jīng神就变,就批判……”
“还有呢?”南恒自问自答,“除了社会上的歪风之外,你不成事的关键,就在你只依靠你的那一股势力,把另外几股势力当敌人。”
南红卫沉吟半晌,不得不承认:“那几股势力,不管我办的是好事瞎事,一古脑反对,宁可车翻,也不想叫我驾辕。”
“说句不客气的话——”南恒盯着南红卫的脸,“你现在对我,也用的是别人对付你的办法。”
“这……”南红卫噎住了。
“宁可南村继续烂下去,穷下去,也不能容忍我南恒当队长!”南恒尖锐地说,毫不回避,既然谈开了,扯开头道幕布了,就把二道三道幕布都扯开,畅开心说个明白:“我上台半年来,你给我摆下的,就是这样一副架势。”
“是这样,痛快!我都承认了。”南红卫激动了,忽地站起来,“我今黑来找你,就是想听你说句实话。”
“完了。”南恒也站起来,“你问我为啥不整你,就是这原因。说实话,要是我家里任何人偷了葱,我坚决罚,决不含糊!”
“我这号人……吃软不吃硬。谁要跟我来硬的,我豁上命也不怕;谁要软磨着来,我可就……”南红卫表白说,“其实,真正厉害的,是你老弟这号人!”
“甭勾心斗角了!老哥!”南恒也诚恳地说,“斗了十几年了,斗得大家碗里一天比一天稀,还有啥意思嘛!”
“南村不是没能人!”南红卫说,“能人都把本事花到勾心斗角上去了,力气空耗了。我算一个!”
南恒扶一下眼镜,高兴地叫起来:“这才是一句实扎扎的话。再往下说呀?”
“完了。”南红卫说,“我睡不着。你包庇我,比罚我更叫人羞愧。我找你,就是想说这句话……”
“好了,不说了,话不在多!”南恒说,“告诉你吧,我准备重办秦川牛繁殖场,这是独门生意。你过去没办成,现在是成事的时候了。你准备一下,县里物资jiāo流会就要开了,你去给咱物色几头纯种秦川牛回来。”
“那没问题!”南红卫说,“那年为办牛场,我专门研究过秦川牛,混不了杂牌子!”
“咱俩可要共事了……”南恒说。
“要共事就共到底……”南红卫说。
繁星在不知不觉中隐匿起来了,湛蓝的天幕上,只有几颗很大的星儿,发着红蜡头似的光,晨风轻轻掠过田野,肥大的玉米叶上露珠闪闪滚动,黎明了。
一个多么令人心qíng舒畅的黎明哟!
东堡子住着个王二和张三,左右为邻,一墙之隔,进门不见出门见,低头不见抬头见。几十年来,两家人虽然免不了为些jī刨狗啄娃打捶的小事犯点口角,却也没有发生过大的gān戈,更没有动过诉讼的事,基本上能够和睦相处。
王二这人长了一个特别灵的脑瓜。五十年代的初中毕业生,因为家穷,早早毕业回乡务农。本是乡村里不能多得的知识人才,当过团支书,也当过出纳、会计,还当过两任队长,但无论当啥gān部,都弄不长时间,就惹得意见满村流。究其原因,主要是心眼太灵了,灵过头了,经常搞些小手小脚的事,渐渐失去了群众信赖,后来也就当个普通社员,人称他灵虫。张三和王二年纪相仿,小学毕业,文化低了一大截子,生xing又木讷,缺言短语,从来也没当过gān部,人称张三直杠,或简称三直杠,或谑称三杠子,无论你称呼什么,他都一概应承。
近几年来,乡村政策放宽了,经济搞活了,王二灵虫顺应时代cháo流,灵虫早飞,养了二年jī,挣下半万块钱,自然得意洋洋。三杠子看邻家养jī发了家,也照猫画虎在后院围起栅栏,养起jī来。这一年,乡村养jī大发展。jī蛋一多,价格下降。三杠子唤叹连声,抱怨轮着自己烧香时偏关了庙门,笨人真是不兴时了。王二灵虫早有所料,把五百只母jī全部卖掉,等到三杠子唉叹的时光,他的jī舍早已变成了貂场。几十只毛色油光黑亮的母貂已经怀胎待产,只要幼貂一长成,一出手,又是以千为单位的进项。这灵虫看着蔫扑拉沓的三直杠,以先生开导学生的口气说:“杠子!老人有言,做生意要‘撵迟不撵快’,啥正兴时,不敢撵啥!啥还没兴时,赶紧撵!这是符合现代经济规律的。”
三杠子一听,很有道理,养jī兴起来,蛋多了,自然就便宜了,于是就想把jī卖了。恰在这时候,好多养jī户好象都看出了门道,纷纷卖jī倒圈,另谋营生。三杠子转而一想,大家都卖jī了,明年jī就少了,咱不能卖,这才是王二灵虫说的生意经:撵迟不撵快。于是就把这一批母jī继续饲养,第二年一开chūn又养了一批小jī。果然蛋价上涨,三杠子赚了大钱,喜不自胜。
再说王二灵虫却运气不佳,等到幼貂生下来时,貂价已经大跌,成倍成倍下跌,灵虫气得chuī胡子瞪眼,也莫可奈何。无奈之中,王二灵虫又得着獭兔毛皮昂贵的信息,于是就孤注一掷把貂卖掉,掏四五百元的高价买回几只优种獭兔。因为过于娇惯,过于jīng心,反而适得其反,四只獭兔死了一半,待到剩下的两只怀胎下仔,獭兔价又跌落千丈。王二灵虫气得跺脚骂娘,自认倒霉,把头二年养jī赚下的半万块钱赔光蚀尽。再看隔壁三杠子,稳打稳扎,已经摸熟了养jī经验,不断改进饲养方法,逐步更新设备,两年间把圈养蛋jī全部改造为笼养,早已成了万元户了。王二灵虫被村人耻笑,说灵虫七倒八捣,袍子倒成夹袄。王二越听越气,呕气难出,两腿生疮,脓水不断,行走不便,生财无力,只好自认倒霉。
生意倒闭,灾病接连,王二灵虫抚摸着晶亮发光的脑门,终于听信了乡人的劝告:去请一位神汉,看看究竟是冲了那门子的神,撞了哪路子的鬼。
神汉高个,黑脸,jīng瘦,左腮上有颗赤痣,痣上长一撮黑毛,一直吊到脖颈上,人称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家居后岭,深居简出,白天蛰伏,夜间捉神弄鬼。传说他出门便坐鬼抬轿,再远的路程,眨眼便到,比直升飞机方便又快速,但天明jī啼前必须赶回家中。
一撮毛先生进得王二灵虫家门,先吃了四菜一汤,喝了半瓶太白酒,然后吩咐王二两口子跪在当院,点蜡焚香。一撮毛先生掐诀念咒,yīn森恐怖,吓得王二灵虫抖如筛糠,后脊梁上似有长虫蠕动。再看一撮毛先生挥拳抖臂,作跨马状起伏于庭院的各个角落,又直蹿后门而出,大喝一声:“邪气在此!”
等得王二灵虫抬起头时,一撮毛先生已经走到当面,把手中提着的一块石头扔到脚下。王二灵虫夫妇两个对视片刻,不知所措,难道这石头上出了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