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浑身都松了劲儿,像上紧的发条一下子啪啦啦绽开来。他转而一想,翻来倒去,钱没捞上一个,倒是给村里人留下笑柄,留下一个瞎心眼的坏名声,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忙笑着说:“这石头不是我的。我给村长坦白,请一撮毛捉鬼的事是我临时编的,没那事。”
三杠子倒莫名其妙了。他确实记得,自家猪圈墙上就没有这个石狮子嘛!王二弄得他真真假假糊里糊涂自己也搞不清了,就笨嘴笨语地说:“算訚了!这石狮子虽不值钱,当块石头垒猪圈还能派上用场,我抱走了。我不怕鬼!”说着就抱起石狮子出门去了,王二也跟着走出去。
村长撵到门口,把俩人又唤回来。
那个戴眼镜的文物工作者郑重宣布:“但是经过专家鉴定,这是一尊汉雕石狮,造型朴拙,浑厚,正是汉时的艺术风度。张三同志,政府奖给你五百元人民币。请你签字。”
三杠子把石狮子放到桌子上,接过一厚扎人民币,怔住了,再接过那戴眼镜同志递过来的钢笔,呆呆地站着。
王二灵虫“唉”了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三杠子忽地转过身,拉住正要出门的王二,一把把钱塞到他手里,再把钢笔也递上去:“这石狮子是你的,我心里有数!钱你拿上,字由你签。这不含糊!”
王二灵虫眼睛睁得像个jī蛋,不敢接钱,也不敢接钢笔,羞愧地低下头,喃喃地说:“老三,三杠子,不管咋说,这钱我没脸拿了!”
对长明人快语:“还是按那天的口头协议办吧!二一添作五,王八一半鳖一半,王八填字鳖也填字!哈哈哈!”
三杠子倒认真起来:“村长,这石狮子确实是王二的,只是他捣来捣去,把他自己的石狮子反而倒给我了,我可不能白拿旁人的钱财。再说,王二这几年家事不顺,营生也不顺,经济紧张。我嘛——实说并不在乎这三百五百……”说罢,把五百元一扎人民币硬塞进王二口袋,出门走了。
王二愣愣地盯着三杠子的背影,眼泪涌出来了,捏着钢笔,手竟然抖得写不出自己的名字……
把两个副业组相继送出冯家滩,新任队长冯豹子腾出手来,按照队委会的计划,立即实施对三队生产管理制度的改革。一天也不敢拖延!阳坡上的麦苗已经泛了绿,时令眨眼就到chūn分了。
首先要改的,是鱼池、猪场、磨房,菜园以及“三叉机”(手扶拖拉机)的生产管理制度。这些单人单项活路,多年来社员意见最大,而又莫可奈何:一来是因为单人独立的特定劳动环境,gān部不可能跟着监督,gān不gān全凭良心;二来是能gān这几种优越的工种的人,在冯家滩总是和大、小队的gān部有着某种关系,大都有一定的来路,所以,gān部历来也不管。社员只能在闲出时撂几句杂话,“工分窝”,“敬老院”,说过也就过去了。
豹子和副队长牛娃分了工,分别先找这些人谈谈新的管理办法。俩人商量好谈话的原则:讲清新的管理办法,能接受,愿意gān,欢迎继续gān;不接受,不愿意gān,绝不勉qiáng,队里另外寻人。
豹子和牛娃商量分工谈话对象,商量到最后一个——鱼池的管理人冯景荣老汉时,俩人都瞅着对方,不说话,都希望对方能承担起来。
豹子心里作难:冯景荣老汉是他二爸,自己亲门本族里的人,反倒难说话。
牛娃说:“那老汉说话难听得很。我脾气又不好,三句话说崩了,不好收场。那是你二爸,对你说话,他总得拣拣字眼……”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豹子笑笑,就这么定了。他心里有句话没说出口:二爸对当了七年兵而没有穿上四个兜的穷侄儿,说话比对旁人更尖刻。和牛娃分手以后,豹子下河滩来了。
晌午的太阳已经很有热力,自流渠上沿的背yīn处,尽管还有一坨一坨残雪夹在枯糙上,而河堤上杨树和柳树织成的林带,已经现出一抹淡淡的鹅huáng,chūn风毕竟chuī到小河了。
豹子心劲很高,给自来水公司挖管道和到货运站装卸货物的两个副业组总算开工了。如果不出啥大问题,预计的收入是可以指靠的。一般不会出啥大问题。他心里踏实,副队长带着副业队,甭看年龄只有二十,他xing格好,忍xing大,甚至比豹子本人还要柔酿。这样的人出门,是令人心地踏实的呢!
走过几步已经解冻的稻田,自流渠的进水口旁边,就是三队那个永不产鱼的鱼池了。gān枯的三菱糙、长虫糙长得半人高,莠满了池沿儿,偶尔能看见几尾杂鱼在被阳光晒热了的水面上摆动。
人呢?管理鱼池的他的二爸呢?不见踪影。豹子走上河堤,一眼就瞅见,在防洪坝的向阳面,坐着一个人,旁边的糙滩上,有两只羊在啃着gān糙。那坐着晒太阳兼放羊的人,肯定是二爸了。小伙子心里不由地窜起一股火来,大步走去。
二爸睡得很舒坦。他坐在一块平整的河石上,背靠着大坝的石摞,脊背后和屁股下,垫靠着防洪时遗弃的烂稻糙苫子。温柔的阳光抚平了老汉冬季里冻皱了的脸,眼睛安然地合闭着,修剪得很整齐的一溜短髭噘得老高,显示着熟睡者灵醒时那种根深蒂固的自信和优越的神气,轻匀的鼾气从围在毛领当中的脖颈里涌起,通过薄薄的嘴唇放出来。沙地上走路没有声响,豹子走到二爸跟前,仍然没有惊醒这位酣睡的长者。那两只大奶羊,在荒糙滩上啃嚼着刚刚冒出地皮的野苜蓿、刺蓟等早发的chūn糙。
豹子想,怎么叫醒二爸呢?二爸是三队里少数几个家境优裕的长者中最好的一个,大儿子大学毕业,分到西藏搞地质勘探,工资高,又很孝顺。经常有令左邻右舍羡慕的汇款单由乡邮员送到家里来。老汉经常在地头矜持地夸耀儿子的来信:“回回来信都有一句,要保护身体,不要做重活!”可是老汉在三队里的乡xing并不好。他对不能经常孝顺他的二儿子(那是个因为负担重、拖累大,而经常买不起盐和醋的农民),现在连话都不说了,比和乡邻的关系还僵。至于对扛了七年机枪而没有穿上四个兜的侄儿冯豹子,老汉压根儿就没放在眼里。文不成,武不就,最终归宿到冯家滩来抢镢头的年轻人,那是生就的庄稼坯子!顶没出息的人!
还是得叫醒他。要不,谁知他一觉要睡到什么时辰呢?豹子想:不管二爸为人如何,也不管人家怎么看待他,他现在管不了这些,也改变不了二爸几十年来的脾xing。但是,二爸chūn天睡在这里晒暖暖,夏天躺在树荫下乘凉而挣取生产队劳动日的现状是坚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要改变管理办法,要使各种脾xing的人,先进的或落后的,有良心的或没良心的,德xing高的或德xing低的,勤的或懒的,都统统纳进新的管理制度当中来,动起来!gān起来!再不能半死不活地瘫痪下去了!
“二爸——”豹子坐下来,很有礼貌地叫。
老汉睁开眼,并不以为难堪,很自然地吟出一句:“噢!是豹娃。”一边揉着被太阳晒得发红的眼睛,一边扭头看看沙滩上的那两只羊,然后回过头,慢悠悠地在皮袄口袋里摸出烟袋来。
“鱼池现在还有鱼没?”豹子随随便便问。
“没有鱼,我看守啥哩?”二爸冷冷地顶。
“大约有多少?”
“我也没下水数过!”
嗬呀,厉害!豹子被二爸顶得一时反不上话来。就凭这两句,二爸把任何一任企图过问鱼池管理状况的队长都碰得开不了口,而稳稳地坐在河边逍遥了六七年。原因呢?无非是二老汉的哥哥——豹子的亲爸,是党支部书记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队长能避开支部书记而独立存在吗?
“有也好,没也好,过去的事了。”豹子放松口气,缓和一下气氛,“我今日来,想给你说,鱼池的管理,要改变法程。”
二老汉睁着警惕的眼睛,狐疑地瞅着豹子。
“包产。”豹子说,“超产奖励,减产……”
“减产扣罚我知道!”不等豹子说完,二爸就抢上话,冷冷地说,“我不gān了,省得你给我头上挽笼套。”
二爸给豹子个下马威,揽不起。豹子忍着心火,说:“那好,你不gān,那就省得我说了。”说罢,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冯家门里出了你这个圣人!”二爸一见豹子要走,忽地跳起来,变了脸,“刚一上任,先在我头上开刀,真有本事!”
豹子有点始料不及,一看二爸闹事的架势,一下懵了。他解释说:“二爸,你看,猪场、磨房、菜园,都要搞包产,咋能是对你开刀?”
“我早知道,有人气不平!”二爸喊说,“我不想受你的奖,也不想受你的罚!谁想在我头上拧螺丝,看把他的手窝了去!”
“没有人想整人。”豹子说,“你不管鱼池,没人qiáng迫你。大田生产也要实行成本核算责任制。不cao心,不出力的工分是不好挣了——”
“我不挣你那工分!”二爸声粗气壮,“我离了那几个烂工分,照样穿皮袄,抽卷烟,吃饭!”
豹子憋得耳朵都要炸了。二爸这种以富压贫的欺人的口气,太残火了!想到自己刚上任,万事开头难,一气之下吵起来,会叫众人笑话的。势利而尖刻的二爸顾什么呢?
“那好!我另找人。”豹子说着,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其实,你平心静气想想,包产以后,队里能增加收入,你也能增加收入。你再想想,到明天晌午开社员会之前,你要是愿意,还能成……”
豹子说罢,扯开腿走了,背后传来二爸尖酸的嘲弄侄子的声音。
经过不知多少回修修补补,村东头的这座“善庄庙”变得有些不伦不类了。古老的琉璃筒瓦中,掺杂着机械压制烘烧的红色机瓦,几根粗电线从山墙上穿壁而进,门里传出箩筐有节奏的呱嗒声。
豹子走到门口,管电磨的磨工冯得宽,正把一斗加工着的麦子倒进去。豹子摇摇手,冯得宽点点头,把磨口的螺丝拧紧,就从磨台上跳下来。俩人走到一棵桑树下,电磨的声响不再震耳了。
看着得宽不住地扑闪着大眼,豹子开门见山提出关于电磨管理的意见,免得这个老诚人费心疑猜:“得宽哥,咱们今年想对电磨的管理变个法程。”
“嗯!”得宽紧盯着他。那意思准是:怎么变呢?有利于他挣工分吗?眼神严肃极了。
“按实际加工粮食的数字计工。”豹子说,“磨多少斤一工分,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问题不大,队里不会亏待我。”实诚人很豁达,随后问:“白天黑夜磨下的都算数吗?”
“都算。”豹子很gān脆,“那都是你劳动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