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三坐在人窝里,两肘搭在膝盖上,盯着讲台上林书记的脸,专心听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林书记讲话讲得好!清晰,通俗,不紧不慢,那宽大的脑门里装得多少本事!方老三想,面对着这样一张严肃的面孔,提出个人的需要和照顾是多么令人难为qíng啊!林书记讲的是,要打击贪污盗窃和投机倒把。老汉从心里往外舒服,觉得解气:胡整的家伙终不得好报!
看着青年男女们哗哗哗流水般一页又一页翻笔记本,他才觉得自己这双手在这样的场合里是十分笨拙的,这是这位合作化时期的老党员今生里最感到遗憾的事。不要紧!写不了用耳朵听!听不懂某些专用词听意思!穿着四个兜人民装的林书记讲得热了,解开脖子上的头一个纽扣,例举着什么地方的贪污分子许多吓人的数目字,方老三震惊,激愤,胸脯里一攻一攻。
林书记又讲起了党纪党风,说许多地方发生了行贿受贿的事。他用农村人的话解释说:“贿赂,就是‘塞黑食’!也叫‘黑拐’!”
会场里,逗起一片笑声。方老三觉得,庄稼人这句粗俗话一经从林书记嘴里说出,更添了几分令人发笑的味道。可是,他却笑不出来,似乎有点心虚。想到那天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向林书记女人叙说困难,提出要求的样子,太龌龊了!想到那女人板平脸上的腻色……唉!那叫做啥嘛……
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从会场前头泛起,后头的人也把头扬起来往前伸。方老三一注目,猛然看见,林书记正从扯开拉锁的黑提包里,取出两包点心和一瓶西凤酒来,摆到桌子上。啊呀,这就是他那天从huáng帆布袋里取出来搁在林书记家桌子上的那三样儿……天呀!
“有人居然把黑食塞到我的口袋里来咧……”林书记说了一句,后面的话就被骤然掀起的笑声和议论声淹没了……
方老三低下头去,越低越下。最初的一刹那,他的心里象塞了一块冰,冷得打颤,头上的血直往下沉。现在,他的胸腔里又烧又憋,血又一股劲儿往头上脸上涌,耳朵里也呼呼呼响起来。他没有勇气抬头看前后左右任何人!任何人嘻嘻的笑声,俏皮的话语,对他都是刀林剑丛!“你做得好事!你败坏党风!”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坐在这院子里的三五百人当中最卑下的一个了……
太阳落到山岭的那边去了,群峰上空还有一抹淡淡的余辉。风chuī过来,冷飕飕的。方老三独自一人,挎着huáng帆布包儿,背着手走着。这次会议对他教育太深了!唤起他对过去的回忆和反省。他想起自己十七八岁就扛上木模和石锤给人打土坯,靠出卖汗水和笨力混饭吃的日子。当农业社能供给他超出凡人两倍、三倍的大饭量的粮食的时候,他对农业社的感qíng是任何没有受过冻饿的人所难以理解的,众人一致推举这个不会用嘴而只善于用手的劳作表达全部感qíng的人进了饲养室。他的心单纯得很,除了回家吃饭时顺路给女人捎一担水,吃罢饭给猪拌一盆食,其余时间,就全部花在牛马身上了……
文化革命头几年,他站在饲养场的土场上,瞪着迷惑的眼睛看外部乱纷纷的世事。公社、学校、供销社的大小头头们,被人压着头,自己敲着小铜锣,游到方村来,方村的gān部一响之间全垮台了。地痞二流子张狂了,连那个外号“公共汽车”的女人,也在胳膊上套上红袖筒,过州走县地造反了!他站在槽头,对着骡马huáng牛逞威风,发表醒世恒言:“乱世出jian贼!秦桧严嵩乱朝害忠良!不得久长!”
他的饲养室,历来的“闲话站”。社员们,甚至在省城工作的本村的工人、教员和小gān部,星期天回到村里,都习惯到这儿来闲听,jiāo换从各处听来的新闻和传说,评论当今的世事,发表对种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奇怪的社会现象的议论和感叹。方老三虽身居陋室,却保持着对外部世界灵敏的感触。近一期间,人们议论得多的,除了“四人帮”的丑闻笑料之外,就是走后门……他似乎觉得,“四人帮”给党脸上和身上抹了黑墨,“四人帮”垮台了,黑墨变成垢甲,垢甲又和ròu长到一起了!
现在,他惭愧地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不光彩的垢甲!多亏林书记铁面无私,给他敲了警钟!“林书记给他领导下的共产党员,刮身上的垢甲!”他这样切实地理解林书记把那“三样”拿出来示众的举动。同时心里树起林书记如钢似铁的坚实形象。“没啥!咱做下党纪不容的事,领导批评,应该喀!”他想通了,“刮垢甲,当然疼!”
这样想着,他对老伴也宽恕了。只怪自己不坚定!共产党员男人让一个普通群众的老婆缠得做出有害党纪的事,责怪老婆能说明自己正派吗?
他心里实实在在,跨步格外有力,抬头看看,村头饲养室的红瓦房脊已经可以望见一角了,耳边似乎响起一片铁链缰绳撞击槽帮的声音,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异样的激动,眼角有湿溜溜的东西滚落下来……
“今日开会,见林书记没?”
“见了。”
“说没说田娃那事?”
“说了。”
“咋说的?你倒是快些!”
方老三瞧一眼老伴热切期待的眼睛,慢慢解开huáng帆布挎包儿的系带儿,把那三样东西取了出来,搁在老伴面前:“就这么说来!”
老伴睁着发痴的眼睛,张着脱落了牙齿的嘴,一下怔住了。直至方老三简单扼要地叙说过这三样东西曾经成了全公社的展览品的经过,老伴才捂着鼻子哭出声来。
她吓坏了:“不叫你受法吧?”
方老三又气又好笑:你bī着我于这蠢事的时候,胆大xing又急,这会儿又吓得胡思乱想!他轻松地说:“你说到哪去咧!”
“党里头不会收拾你吗?”
“不会!”
老伴稳住心了,坐直身子,抹掉眼泪,叹气说:“咱烧香偏偏关了庙门!”
“谁都不兴烧香!”方老三用qiáng硬的口气教育老伴,“林书记是清官,不受香火蜡纸!”
“那咱田娃的媳妇……”老伴的心事又泛上来。
“我看还是我当初的办法!”老汉说,“让介绍人去和人家说,同意和咱农民结亲,咱马上办;不同意的话,各寻各的相!”
“那……也对!”三婶也横下心了,“把人折腾得够咧!”
这当儿,院里又响起一阵架子车车轮轧轧的声音,随着又听到亲家慡朗自信的腔调:“亲家,给你还木头来咧!咱说到办到!”
老两口慌忙迎上去,帮着亲家把木头卸下来。
“红松木!”亲家夸耀说,“咱建文昨黑把车开回来,今日给朋友送捎带的东西去了,明日来看你。”
老三不在意地应承说,“回来了就放心了!”
亲家接过一杯茶,拍着方老三肩膀,喜不自胜地说:“亲家,你给我帮大忙咧!”
“两根木头,能帮你啥‘大忙’!”
“甭小看这两根木头!”亲家神秘地说,“给玲玲把问题解决咧!”
老两口相对一望,他们的女儿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呢?不由地同声问:
“玲玲咋咧?”
“玲玲进社办印刷厂咧!”亲家炫耀着,说话的声音象唱歌,“今天娃办手续,明天和建文来看你,后日就到厂里上班呀!”
“啊呀!”老两口同时惊叹一声,实实想不到,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儿,后天却要进社办印刷厂当工人了……
“你知道我给谁借木头?”亲家故弄玄虚地低声说,“林——书——记!”
方老三简直象傻了一般愣在那里,林书记矜持而严肃地把那“三样”东西摆到桌上的时候,曾经使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心灵受到怎样的震动啊!可是……
“你看,两根木头,给咱玲玲解决了个大问题!”亲家只顾陶醉在快活的qíng绪里,根本不知对方心里在咽泪淌血,“你看嘹不嘹?”
“嘹——哇!嘹——”方老三笨拙地嚼着这几个字,猛然,一拍桌子,“嘹得好体面!”
亲家万万想不到老三竟躁了。他扑闪着眼皮,怔怔地向亲家母:“这是咋回事?”
听老伴给亲家叙说起来,方老三长长唉叹一声,双手抱住头,顺墙蹲下去。
亲家听完,却不恼,反倒笑了。他笑方老三太愚鲁了:“好亲家哩!你不听人说,林书记家婆娘把点心都搁得发霉长毛咧!你笨得……”
“啊!”三婶的嘴噘起来。
“你老哥,太实心眼啰!”亲家说,“而今办事,跟早先不一样罗!公事兴得私办!你甭急,建文回来了,让他给林书记说说,田娃的事,问题不大!”
方老三苦不堪言,摇摇头,摆摆手。
“你甭死心眼!老哥!而今世事就是这!”亲家发表他的处世哲学,“你甭看你是党员,是模范,林书记给你在台子上戴花哩!论办事,我在林书记跟前说句话,比你顶用!千里国法人qíng在。老话还没过时!”
方老三抱着头,听着亲家用腐朽的人qíng思想大胆地教训他这个实实在在的共产党员,简直不能容忍!他痛苦地皱着眉,问:“那两根木头,林书记给你多少钱?”
“说你傻你越傻!”亲家压低声儿,“咱能要钱吗?要了钱,玲玲能进工厂吗?”
“好!我要你这一句话!”方老三霍地站起,“咱告他!”
“你疯咧?亲家?”亲家从椅子上立起来,吃惊地说,“你不想叫建文给田娃办事咧?”
“不想!”
“你连玲玲的事都想踢腾了?”
“踢腾咧就踢腾咧!”方老三变成颠狂状态了。
三婶六神无主地愣坐着,不知如何开口。
“你真个要告?”
“真个!”
“哈哈!”亲家仰起头,放声嘲笑说:“上头来人问,我说没事!没有!挑断牙筋也说没有!”
“你咋是这号人?”方老三瞪大眼问。
“你咋是这号人?”亲家嘻嘻笑着反问。
亲家轻松地抖一抖肩膀,走出门去,诡秘地一笑,大声宣布结束这场争论:“亲家,我今日来,啥话也没说!没有!”
方老三头也没转,坐上板凳,摸出烟袋,眉头上bào起疙瘩,雕像一般,一副心事重重的脸色……
过了三天,田娃的媳妇来了。
姑娘一见未来的阿公和婆婆,开口先做检讨,把老两口又弄得发愣了,怎么净遇些料想不到的事呢?
媳妇先检讨她有错误思想儿,给田娃出了难题,让一家人伤了心!特别是听说林书记把阿公送的“三样儿”在全社党员、gān部大会上示了众,她难受了。她妈她爸把她骂了整整一夜,学校党支部书记又找她谈话……说着说着哭起来了:“我对不住党,对不住俺爸,对不住俺妈,对不住你二老,也对不起田娃……呜呜……”哭得好伤心,鼻涕眼泪把花手绢都擦得湿溜溜的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陈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