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能耐不好好给集体办事的人,比之能耐不大或根本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在队里似乎更被社员所瞧不起。在务菜技术上,人说徐家园有“俩半能人”,徐长林和徐治安,黑山只算半个。徐长林老汉,那是有口皆碑的。而徐治安老汉,一旦失去了菜农们敬重的苗圃那个位置,gān起和普通社员一样的粗杂农活,就更显得不及一般社员勤快实诚了。他掏掏腾腾gān那些出力少而工分多的活路,特别是在队上试行政治评工的那一年时间里,他成了众人背地里砸泡的闲话资料,有人说他是“四头”社员:上工走后头,放工抢前头,gān活看日头,评工耍舌头,几年来,老汉的威信一天不如一天,一年更比一年糟,“懒熊”、“jian老汉”的绰号,几乎代替了他的名字。
现在,徐治安正式向他提出想进苗圃的要求。不用说,也能猜想黑山是啥态度!友群队长那一关都不好办,想想,他说:“这事得由队长定点!”
“我听说,队长叫你选人哩!说你看中谁,和谁能gān在一搭,他就派谁!”治安说。
长林笑了。治安把什么都打听到了!他又反来一想,收下他又怎样?他无非是身懒,贪工分,自私;自己再把他往远推,那么,治安在徐家园的处境就很困难了。他给治安畅畅快快说:“是这,我把我的意思说给友群,问题不大!”
“老弟绝不给你丢脸!”治安拍着胸脯,“叫徐家园人看看,我徐治安是不是熊包!”
望着徐治安老汉的背影从圆dòng门消失以后,徐长林折回身来。同样关心治安能不能进苗圃的黑山很快进了房子:“咋样?我估的不外吧?”
长林老汉用点头表示黑山估对了,随之探问道:“你说这事咋办呀?”
“我?”黑山听出长林的话的意思,倔豆儿脾气爆出来,“要问我,咱有话说响:他今日进,我明日出!就是这话。”
“呃呃呃!哪能这样呢?”长林笑着,“这人这几年在队里,把威望丢失净咧!咱再不理识他,他怎办呢?他总有些技术哩!”
“我眼窝里搁不住耍jian取巧的角色!”
“有咱俩拽着他gān,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尝过辣子辣!”
“咱想法帮他治懒病,变个好社员!”
“我只能保证我给队里好好gān!”黑山说,“想改变治安?我没那本事!我还是那句话:他今日来,我明日走……”
话说到此,简直说绝了,可是大大出乎长林老汉意料的是,仅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黑山来到苗圃的头一句话就是:“治安那事,你同意,就让他来,我不反对。”
长林扑闪着眼睛,瞧着黑山多少有点为难的黑四方脸,黑串脸胡须,这个从来不会骚怪卖谎的实诚社员,怎么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态度?
“昨日黑夜,治安到我屋,说……”
噢噢!长林明白了,有两片薄嘴唇,jīng通世事的徐治安,说服一个实心眼的黑山,能费多少唾沫儿呢!
队长友群一听长林选中了治安,中年人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吃惊不小!眼睛睁到额颅上去了:“啊呀!我的老叔呀,你怎选中了个这?噢呀!你老叔眼里真有水!”他常和长林老汉耍笑,说话向来随随便便。
长林早有所料,对他不象对黑山那么客气,慢慢地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嘴子,说:“他在苗圃偷懒,你把他撤了;在大田锄糙锄不净,你扣了他的工分;犁地犁得粗,你把牛牵走了……撤来换去,徐治安还是个徐治安;这包袱扔到哪搭,哪搭就鼓出个疙瘩。堂堂队长,共产党员,把一个自私老汉改变不好,你不觉得自个也是个窝囊废吗?”
“啊呀,倒怪我咧?”友群咋呼说,口气却软了,“好,但愿再别种出遍地的芥菜儿来!但愿在苗圃里能修行出个勤老汉来!谢天谢地!”
徐治安老汉进苗圃了。
三个老汉头一次坐在火炉旁议事,商量当天的活路安排。老组员和新组员都叫组长分配,保证没人挑轻避重。长林随和地笑着,安置自己和黑山领社员在苗圃摆籽儿,让治安老汉在屋里淘洗那一盆盆一罐罐正在浸泡催芽的几十号菜籽儿。
分毕,黑山没吭声,治安老汉却说:“长林哥,籽儿一直是德山务弄(他当面不叫黑山,表示尊重),他熟悉,还是让我跟社员摆籽儿去!”
长林原想:治安刚来,先甭到社员伙儿里去,原因是社员中对徐治安进苗圃有不少风凉话灌进他的耳朵,若是让治安听见不美喀!既然治安这样说,那也好!
长林老汉的担心毕竟是担心,而治安老汉又毕竟是治安老汉。他提着装着冒了芽的各种品种的菜籽儿的瓶瓶罐罐,分配给分散在各个苗圃跟前的男女社员,指点给他们这是什么品种,籽儿入土的深浅,行距和株距的尺码,他特别叮嘱说:“别把没芽芽儿的批皮下进去!下进去就缺一棵苗!缺一棵苗就少收十斤柿子!价值五毛!”
长林正蹲在一个苗圃边,给几个青年男女做出挖沟的示范,听着治安过分的渲染,心里有些好笑:苗圃即使缺一棵苗,往大田移栽决不会少栽一棵喀!超越了事物本来实际的渲染,总是给人某种虚假的感觉。你看治安周围的社员的眼色吧,有的接过籽儿就走开了,什么少收十斤柿子的话,没那回事;有的传递着戏谑的目光;有个小伙子故做严肃,说:“治安叔,你可瞅准,别把芥菜籽儿发给俺噢!咱不是芥菜专业队……”嘻嘻哈哈的笑声从这边传到那边,治安脸红了。长林立即立起,狠那青年一句:“小伙子,揭人不揭短!”大伙看看长林,悄声了。
长林脑子思量,论生产技术,说话办事,以至长相穿戴,治安比黑山哪一样都不差池!倔得象个蹦豆儿,说一句气话能冲倒人的黑山,就是一样好:对集体实诚。不管gān部在不在场,蔬菜技术怎么要求他就怎么做,要求深翻一尺,绝不翻到八寸,该挖三撅头决不少挖一镢头,集体劳动态度好,就获得大人、碎娃的敬重,谁要是和这个倔豆老汉说话,还得特别掂掂话语的份量。可是对治安老汉,什么难听的话尽可以敞开说,不怕他和他的家人听见。自打治安老汉穿戴周正的身影一出现在苗圃,村里的风凉话就扑过来,人们一致的猜测是,队里实行定额管理和作业组制度,好老汉混不成工分罗!苗圃里的技术员,每天有两分技术工优待!“他瞅见这盘好菜罗!”众人的议论,许是最终解开长林老汉的谜的答案。他却想,即使这样,也没啥!共产党员就是要团结教育人哩嘛!
好在治安并不计较那些不热不冷的风凉话,他认真地要求作务技术。他那轻捷的脚步,gān散的声调,那神气告诉人们,他既内行,又负责任,更不怕别人这些闲言碎语。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新媳妇三日勤!”黑山不信任地笑笑说。
长林老汉也笑笑,没吭声。
不管怎样,治安对集体事业所表现出的勤劳和责任心总是无可非议的。在整整一周的早菜品种的摆籽阶段,治安老汉一个样儿,来得早,走得迟,该说的就说,该gān的就gān,谁gān错了他还认真地批评哩!苗圃里没人撂杂话了,村巷里也听不到风凉话了。治安老汉用行动粉碎了一切对自己不光彩的议论,有力得很。
黑山老汉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向长林老汉承认:他说“新媳妇三日勤”的话撂到空里了。
长林却说:“伙计!还不一定。这是个老媳妇!”
三茬夏菜的种籽分期摆进圃chuáng,第一茬早菜已经长得逗人喜爱了,huáng瓜和西葫芦的两片肥实的子叶中间,已经抽出一片huáng绿色的真叶来,像刚出壳的小jī,西红柿淡紫色的叶秆上,绣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再过几天,就要动手分chuáng间苗了。
早饭后,长林到苗圃来上班的时间,拉着辆架子车。治安问:“拉车弄啥?”
长林说:“河湾队捎话来,说订给咱的糙苫子弄好了,叫咱去拉。”
“那让小拖拉机跑一趟嘛!”治安说。
“拖拉机正给大田拉粪!”长林说。
“那让队长派社员去嘛!”治安说,“这不属咱苗圃的活路喀!”
“算咧!”长林说,“chūn耕忙,咱加个紧就把事办咧!”
治安也不再反对。黑山说:“咱俩去!”
俩老汉拉着车子上了路,黑山悄悄告诉长林,说有社员在苗圃gān活时,治安一个样儿;没社员在苗圃时,又是一个样儿。这都罢咧,特别是长林老汉几次不在,只留下他和他俩人的时候,治安老汉一晌能坐下吃八回烟!这人就是个这!
“慢慢来!别急!”长林说,“该说的地方要说他哩!”长林为难的是,有他在场时候,治安永是一副勤快的样子,不好说喀。
一场母猪闯进苗圃的风波突然发生了。
温暖的阳光沐浴着隆冬的川道菜区,冻结的地皮消冻了。治安老汉揭去了温chuáng玻璃上的糙苫子,阳光下一片白色的玻璃照得人眼花,玻璃内壁的水珠儿挥发以后,一方方绿茵茵的幼苗在阳光下伸胳膊蹬腿儿,欢势极了。
洒水还得等后半晌,治安老汉坐在靠墙的阳光下晒暖暖。长林和黑山拉糙苫子去了,留下他一人看守,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松泛了。冬日的阳光照在脸上,那么温柔舒适,被清早的寒风chuī得紧紧巴巴的皮肤十分熨帖,治安老汉的眼皮直往一搭挤,简直用柴棍儿也撑不开了……
这当儿,一头母猪用长嘴拱开了圆dòng门上虚掩的木栅,进了苗圃。入冬以来,它大约再没尝过嫩糙的甘味吧!一片绿色植物馋得它口涎yù滴。这个蠢家伙忽视了那苗儿上面还有一层玻璃,长嘴巴一吞上去,“哗啦”一声,玻璃打碎了。母猪吓昏了,返身奔逃,猛不防又撞在另一方苗圃的玻璃上,又是“哗啦”一声,它自己也掉进苗圃里头了,更吓得东闯西奔,最后从另一框玻璃下跃出的时候,这方苗圃的玻璃打碎光了,可爱的西葫芦苗给糟践完了。
当治安老汉惊醒、跃起的时候,母猪已经夹着尾巴窜出门dòng了。治安站在不堪收拾的残局面前,双腿发软,眼冒金星,蹲下去起不来了。他本来的名望就不高啊,怎么招得住这样的打击!想掩盖现场也来不及了,圆dòng门里涌进一伙闻声而来的社员……
别提徐家园村巷、地头人们怎么砸刮治安老汉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长林和黑山把糙苫子拉回来的当儿,队长友群已经在苗圃里等得不耐烦了。长林老汉一眼瞧见友群黑煞煞的模样,就预料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等他把车子放稳,窝火的队长就拉着老叔的袖子来到遭事的苗圃跟前。
“啊呀!”长林老汉头顶像挨了一闷砖,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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