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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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呀!你快悄声些!要是给人听见你抱怨伟大领袖,我看你怎么办?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里简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说,气得肚子胀胀的……你不会揭发我。”

 “那可难说。我也忠于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嗬哟!你去告发去!我不在乎。不是我chuī,你就是说我攻击毛主席,也没人信。我说话人就信了。我说老鼠逮猫有人信,你说猫逮老鼠反没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儿……”

 变成俩人不冷不热不恼不亲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几乎要蹦起来了。老天爷啊!毛主席发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卫“四清”运动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终于开了口了,终于发下一条有利于我关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见北斗星灿烂的光辉了!他一刻钟也坐不住了,那柔软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顿时变成一撮撮钢针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还是坐下来,心里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应该保卫嘛!你老人家叫我们搞了“四清”,我们怀里揣的就是“二十三条”嘛!你说那是刘少奇路线,我们这些“四清”队员可怎么办?你老人家不说保卫成果谁能保卫得住?哈哈!唐司令沮丧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从造反以来记不清发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几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丧,唯有这回唐司令不高兴而使他抑制不住兴奋鼓舞扬眉吐气的痛快心qíng了。他不由得在心里诵读着毛主席语录: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真是颠扑不破,透彻jīng辟。

 他再也无意去偷听炕上的房话了,兴奋的心qíng使他顿然觉得这地窖难以忍受,一刻钟也难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pào,他想欢呼。他要真心实意表示对最新指示的拥护……他终于累了,过度兴奋之后无处发泄的累呀!他颓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着了。他心里很踏实,相信当他熬过这一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必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要走了。”

 “满村满地都是人,咋么走?”

 “那……黑天走。”

 “今日黑间?”

 “今日黑间。”

 “你走吧!你在这儿总不能长久住下……”

 她的眼里又隐隐浮出那一缕郁郁之色,把明亮可爱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来就蹬上自行车走了。她有点慌乱地招呼他吃完饭,收拾了碗碟,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喃喃说:“我真想把你在这地窖里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门。

 他又潜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咛:“妇女队长派我上工,在饲养场捣粪。我在外头把门锁上了,你gān脆上来歇着吧。”

 他想,再难挨也就只剩一天时光了,万万出不得意外,就对她说:“你不在家,万一有个变故,没法遮掩,还是地窖里头保险

 她也不再坚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里很踏实,再难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后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软的生狗皮!热烘烘的火炕!温馨的饱满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难以割舍的留恋。

 她放工回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随之就唤他出窖。”

 “我在村里听到个消息……”

 “快说——”

 “公社里驻扎下军队了!”

 “真的?”

 “满村满街人都说哩!说公社里驻下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一百多号人哩!听说往各村各队分派哩!叫社员搞生产哩……”

 “这就好了!”他长吁一口气。

 他在来这儿之前,已听到军区要派解放军下乡“支左”,“抓革命,促生产”。现在解放军真的来了,来了就好了。他心里有数儿,军区的观点和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说,解放军来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谁就再也不敢杀我剐我了,批批斗斗倒不怕!”他说。

 “后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对他说,“你要走了……再见就不容易了。”

 他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一阵乞盼天快点黑下来,黑下来就可以走了;一阵又乞盼天甭那么快就黑了,黑了就该和她永久xing的告别了。

 她照例关了街门,陪他坐着,她似乎手足无措,闲坐着就显得惶惑,又把一只鞋底夹进夹板,纳扎起来。麻绳拉过鞋底咝咝咝的响声。使他的心微微颤抖,隐隐作疼,好像麻绳是从他心上穿过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着烟,一眼不眨地瞅着她。她一锥扎过去,扎着了食指尖,鲜血染红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头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张忧郁的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她心不在焉。她怎么会扎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伤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温柔地一笑。他低下头,把那食指吞进嘴里,吮着那带腥味的血。她丢了夹板,搂住他的脖子,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气很短,转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宝贝儿子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qiáng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宁下来,带着委屈的哽咽进入梦乡。

 她钻进小灶房去了,风箱扑嗒扑嗒又响起来,大概是做晚饭。他走出厦屋,走进小灶房,对她说:“我帮你烧锅吧。”

 “你快坐到屋里去。你一来我就乱套了。你坐在屋里,我心里就稳稳当当的。去!坐到屋里,让我再服侍你一顿饭。”她说。

 他走回小厦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来,一张方桌,一个土坯火炕,一只没有油漆的板柜,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瓮旧棉套破席片之类的物什了。他看着这一切,像是要把这些东西永久地储入记忆似的。

 她走进厦屋,端着一只粗糙的瓷碟,那碟子里盛着炒得焦huáng油亮的jī蛋,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盘烙huáng的锅盔。锅盔是用麦子面烙的,无疑是乡间的高级食物了,她又给他倒下一杯茶水,对他说:“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没得好吃食。”

 他忙说:“这些东西……该当留给娃娃。”

 她笑笑说:“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来。”

 他坐下来,cao动筷子,那jī蛋很香,锅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却难以下咽,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通道,却又不能不吃,不吃会使她伤心的。

 他说:“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说几句感谢她救护的话,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把那条gān净的半新的被子又铺开了,默默地低着头,靠在炕边上。

 他说:“你明白……我得……走。”

 她说:“你得到后半夜走。天刚黑,人没睡定。”

 他和她躺进被窝,反倒没有那种yù望了。他搂着她。她静静地贴着他。俩人都不说话,一切话语都显得轻薄而难尽人意。似乎那种永远使人沉迷的人伦之乐顿然失去了任何意义……

 一晃多年过去了。

 他正在翻阅一件材料,门被推开,有人走进寝室兼办公室的房子。他急于把一页的最后几个字看完,没有抬头,也没有招呼来人,凭着脚步的响声觉察得出来人小心谨慎,必是下级gān部,大约要向他请示什么或汇报什么。他放下笔,从椅子上转过身来。

 来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间,两只手互相勾着吊在裆前,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点可怜,有点拘谨,有点诚恳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腰挺得很直,使人看着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吸得很狠,吐出烟雾的时候,明显瘦削了的脸颊上的皮鼓起来了。他的胡须和头发串连在一起,眼角粘着gān涸的眼屎,眼白血丝如网,真可谓疲惫憔瘁,形容枯槁。他忽然产生一种幻觉,这是一只被打断了脊骨的láng。

 他等待他开口。

 他还在狠命抽烟。

 这是1977年的chūn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举办了“说清楚”学习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须“说清楚”的头号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极短的烟把,猛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关书记,我想跟你说一件心事……”

 他很诚恳地称他“关书记”。他再不敢称他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记他曾这样喊过千遍万遍?他过去是公社社长,后来结合为革命委员会主任,稍后又是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一元化领导体现于一身。他说:“说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顾虑啥。”

 “我相信你才找你……”

 “说吧!”

 “我跟女政委……那个‘麻哈’事……再甭追究了……”

 关书记没有开口。

 “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按有这事定罪。”唐生法说,“我只求你……甭张扬出去。我的女子都长大了……”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关书记豁朗地说,“我答应你。”

 唐生法愣了一下,对他如此慡快的应诺有点意料不足,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无话可说了。唐生法只愣呆了极短一会儿,就现出某些难言的愧疚低下头去,又在口袋摸烟。

 关书记很满意自己的回答。这种gān脆慡快的应诺使对方愈加显得低微和猥琐,反来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胜利者的宽容和豁达,生活以曲折复杂的流向终归确定了他的胜利和他的破灭。他坐在讲台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个旯旮里的不可倒转的位置,就充分地显示出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他在台上宣讲上级党组织关于彻底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的文件。他在台下的旯旮里低垂着脑袋抽闷烟。

 然而他严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说其实根本不用什么把握而已养成习惯,就是决不显示自己的胜利者的昂扬。他不像有些同僚在胜利的时刻按捺不住,对整过他们的人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报复心理。他对唐生法他们除了原原本本地宣讲上级政策,而绝口不提他们对他个人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他甚至在适当的场合能够心平气和地替对方做出一些不失原则的开脱之词,甚至引起一些心胸狭隘的gān部的非议,然而他继续毫不动摇地按自己的主张处理唐生法们的问题。这样,在敌手唐生法们和众多的gān部心中,就造成一种关书记客观、宽厚的印象,这正是他一贯追求的修养目标。他以为,这样做的结果会使唐生法们彻底从jīng神上垮台而不会引起哪怕是一个人的同qíng;反过来,如使众人感到关书记有挟嫌报复的yīn私夹杂在这场严肃的政治斗争之中,qíng况就会不同了;可能会使唐生法们有了社会同qíng,也肯定使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不仅要征服唐生法们这一伙对手,更重要的是征服所有他的下级和同僚们的心。唐生法今天来找他,提出要他不再追究自己和女政委的事,就部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他慡快地答应了他,是他这种征服的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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