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认真地对自己讲求一下“心理卫生”。基于如上认识,我现在首先向你做真诚的忏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说教,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从懊悔中获得解脱。我也想向与一切被我伤害过的人忏悔。既然我明白了这场悲剧的实质,同时也就觉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觉得没有必要使你我在心里互相憎恨,因为这些东西,本不属于我们应该有的东西。
致以
敬礼
唐生法
1979.5.20.
关书记读完这封长信,抬起头来。窗外是一排白杨,枝叶绿郁葱茏,在温柔的阳光和微风里舞摆。他的眼光有点呆滞,一下子难以从这封信的震撼里清醒过来。他点燃一支烟,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他踱着步,渐渐加快,脑子里开始烦躁不安。他猛然刹住脚,拉开门,吼叫起通讯员小马来,过大的声音在公社院子里回dàng。
小马闻声奔来,机灵的眼睛瞅着公社的最高领导者的脸色,有点惊慌。他对小马吩咐说,立即给公社派驻到所有村庄的gān部打电话,紧急通知,让他们今晚回公社机关来,汇报各个村庄纠正“四清”运动“冤假错”案的进度和状况。小马不敢表示出任何异议,转过身就走,钻进电话房里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给他的长信向全体公社gān部读一读呢?这封信对加快复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进度不无推动力吧?当然,拿出这封信来公之于众……这需要勇气!
关志雄转过身,一拳砸在那信纸上,自言自语吼道:
“奶奶个熊!老子豁出去了!”
这是在市人民代表大会期间,我与关志雄的一次相遇。我过去只知道他“文革”中受过折腾,并不在意,因为几乎所有大小领导gān部都受过类似的折腾,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并无幸免者。今天晚上,他却向我道出了这一段“地窖”里的奇特经历,使我难以忘记。
“你看,我把我一生中最见不得人的事都告诉你了。今晚以前,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躲地窖的事。可我心里很憋,我说给你,你骂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心里松泛了一些。你们作家可以把自己心里的事儿变个法儿写出去,我没这个本事。你觉得我的这段经历有意思的话,你可以写小说,只是……甭胡球编!现时有些小说、电影编得太虚了!”
这就给我日后的小说定下了调子。当我今天打算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少了顾虑,文学园地早已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小说也类似于报告文学的新形式,叫做报告小说或纪实小说。不过我觉得我的《地窖》还是小说,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公的名字是我随意改换的,我的朋友自然不叫关志雄。
那一晚,我们在一块多喝了几杯,关志雄脸膛泛红,眼珠熠熠生辉,兴奋难抑。我问他后来还见过那位救他命的地窖女主人没有?他笑着说:“见过一次,是她和唐生法开着汽车把我请去的。他妈的,唐生法这小子有文化知识,又有在公社农具厂当厂长时拉下的熟人‘关系’,在东唐村开办了个小加工厂,挣了大钱。他和女人开着大卡车到县上来把我拉去,备下家宴,把他父亲也请过来。”
“那家伙真不得了,挣下几十万了。他给东唐村小学捐献了一座二层教学楼,又给东唐村修建了自来水塔。他说……他做这些事是要讲一讲‘心理卫生’……”
“我在他家里,再也找不到那个地窖了。他们盖下了小洋楼,厦屋拆掉了,地窖早已填平夯实了。我竟有点惆怅。”
“那玉芹也容光焕发,发胖了,还烫了发,是那个小加工厂的会计,走起路来脚下叮咚响。进门时一见面,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唐生法大瓜熊不知底细,还对着我开她的玩笑,‘都老球了,见人还脸红哩!’……”
我不禁畅怀大笑。
关志雄却没有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这座十层楼的宾馆下面,是灰濛濛的低矮平房的瓦顶,灯光大都熄灭,临街公路上的路灯放出一种紫色的柔光。这座饭店的多数窗户也都黑下来,夜正深沉。
关志雄站在窗前,抽着烟。他现在是河口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对着黑沉沉的夜空,站了很长时间。
后来,我们就睡觉了。 善民老汉一觉醒来,伸手到火炕下边的小凳上去摸瓦盆。此刻,不用看钟表,准是午夜子时。他尿完尿,小心翼翼地把瓦盆放回到凳上,又溜进热呼呼的被窝里。西北风在屋脊上划出令人心寒的嘶鸣,电线也呜呜呜响,正三九隆冬季节。老汉愈贪恋那热烘烘的电热褥,伸手到枕头边又摸来烟袋,装上一袋旱烟,黑暗里划着火柴,美美地吸了一口,简直觉得自个儿就是神仙皇帝了。儿娶了,女嫁了,老汉再没有cao心劳神的大事了。有粮吃,有钱花,老汉再不为日月生计发忙迫费熬煎了,可不就是神仙皇帝过的日子!抽完这锅旱烟,过足了烟瘾,后半夜会睡得更舒服。
这当儿,老汉似乎听到前院厦屋的门轻轻响了一声,是木门被碰撞的声响。他抬脑袋,细一听,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他丢下烟袋,再一听,好像听见兔子的蹄腿胡乱蹬踏的声音。他心里当即断定,贼娃子偷兔哩!他一脚蹬过去,把老伴蹬醒来,压低声儿告诉她,有贼!他已穿好棉袄棉裤,溜下火炕,勾上棉窝窝,随手从门背后摸起劈柴的斧头,“咣当”一声拉开门栓,蹦到门外。
善民老汉提着斧头蹦出门来,立即听到前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大喝一声:“好个狗日贼娃子!”一声吆喝之后,那院里的脚步声更加慌急杂乱,跑起来了,夹杂着自行车链条的响声,那响声瞬即消失到大门外去了。
老伴也穿戴整齐,拉亮电灯,走出门来,站在他的旁边问:“贼娃子呢?”
善民老汉答:“跑球子咧!”
老伴问:“你不撵贼,站在门口做啥?”
善民老汉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撵贼,更不要说抓住贼娃子了。他笑笑说:“吓得贼娃子跑了算了,我个老汉还能撵上?”
老伴讥笑说:“亏你手里还提把斧头!”
善民老汉听罢,把斧头扔在墙脚下,不再理会老伴的讥笑,走到前院去,屋里养着百余只兔子哩!
厦屋敞开着。老汉拉亮电灯,就看见一排排木条钉成的兔笼上的小木门打开了,几只长毛白兔在地上惊恐地跳弹,有两只大约被捏死了,扔在兔笼下,身上还有热气。老汉一数,整整差了二十五只,就在心里骂,狗日的贼娃子,简直成了土匪了!偷钱偷马达割电线,居然连兔子也偷!他骂着,把死掉的两只兔子抚弄一番,看看再无法挽救(那毛皮的热气越来越少),就哀叹一声丢到门外的台阶上。他把兔笼一一关好,又返身出来,锁了屋的门,听见老伴在街门口呼叫他。
他紧走几步,赶到大门口,老伴指着木门槛,似乎那儿有个不祥的死蛇。借着蒙蒙的星光,善民老汉看见,那木门槛上丢着一只小小的布兜儿。他顺手拾起来,看见布兜的两根系带儿全断了。他断定,一定是贼逃出门时,大门的栓子挂住了布兜的系带,拽断了,掉在木门槛上了。他一把抓起布兜儿,回到上房里屋,在明亮的电灯下,善民老汉把手塞进布兜儿,一把掏出一摞硬硬的东西来,眼睛就瞪起来了,老天爷,竟然是一厚扎人民币!老伴数一数,是五百元。
老伴说:“你丢的那二十三个兔,连带捏死的那两个,总共二十五个,能卖多少钱?总也卖不下这五百块吧?这下好!老天爷有眼,神灵有眼,总不会亏待善人,总不宽容恶鬼!”
善民老汉咂着旱烟袋,没有说话,瞅着那一厚扎人民币,扭过头来,又瞅着案板上方的墙壁。
案板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灶王爷的神像。那灶王爷在人间所司的差使,就是监督黎民百姓锅前炕头的一言一行,是否违犯天纪,每到农历年尽,回天宫汇报一次。黎民百姓对灶王爷真是怯畏异常,就在神像两边贴一幅对联:上天言好事,入地降吉祥。善民老汉笃信灶王爷,从来不在灶君面前说出任何贪心贪yù谋计他人的话来。
他脑子里筹思:这五百块钱怎么办?这不是在大路上拾下的,是贼娃子丢下的,贼娃子丢下的钱敢拿吗?
一早起来,善民老汉洗罢手脸,就划着火柴,点燃了三根紫香,又点燃了一对蜡烛,供奉在灶王爷的像前,打躬作揖,跪拜在灶君面前了。他很虔诚地仰起头,盯着灶君的面孔,嘴里嘟嘟囔囔,向灶君明心,你老看得清白,恶人偷了我的兔,把钱兜丢在我屋里了。我可没有见钱黑心,没有财迷心窍,我等那丢钱的人来取,五百块一扎子整整齐齐照原样放着。你把事qíng的过场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俺老伴都没贪财的心思……他想叮嘱灶君,年底回天宫去的时候,你可甭胡乱汇报我呀!
没有亲眼见过善民老汉敬奉灶君的人,一定不相信如今世上尚有这等迂腐的百姓,可姚店村的人都相信,因为他们看见过。
姚店村的姚善民老汉,信了大半辈子神了。他敬奉的神,一是灶君,二是土地爷,全是神幻世界里的末等芝麻官。他年轻时,也不信神,他爸却是一切神灵的忠诚信徒,进庙就跪拜,见神就上香,每月初一敬奉灶王爷和土地爷的一拄紫香是断然不能马虎的。善民老汉当时对他爸的行为十分厌恶,常用白眼斜瞅跪拜在灶堂里和土地堂前的父亲,说出一串串亵渎神灵的话,哼!穷得锅里没米下,倒是把钱买了香蜡纸裱,烧给这两个窝囊废,顶屁哩!早该把它扔茅坑去了,还月月敬它?他父亲蹦起来,甩手就给了他两个响亮的嘴巴,又跪下去了。
事有凑巧,这年秋天,善民被拉壮丁了,同遭劫难的还有本村的姚兴娃。俩人一下子被拉到河南,开拔到一座不知名字的大山里,就到战场上了。俩人只领得一身军衣,兴娃穿衫子,善民穿裤子,刚刚学会放枪,打了一仗,倒下一片死尸,像夏收时横七竖八摆在田地里的麦捆子一样密。俩人商量说,再打一仗,咱俩也就变成麦捆子了,得跑!就在队伍转移的极好机会里,趁着天黑,俩人就偷跑了。可怜兴娃被追来的子弹击中脑壳,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麦捆子,他却逃脱了,一颗子弹打掉了半拉子耳朵,却不影响他没命地跑。辗转月余,善民老汉一路讨吃要喝,有时住下来打几天短工,挣来十数个黑馍,背上再走,终于回到渭河平原东部原坡下的姚店村。当他呜呜哭着叙述了兴娃变麦捆子而自己丢了半拉子耳朵的经历以后,他爸顾不得安慰他的伤痛疲劳,立即点燃了香蜡纸裱,拉着他先拜灶君,再拜土地爷。教训他说,你这下该信了吧!要不是我烧香敬神,你娃子也变麦捆摆到河南的沙土里了!你看看,神灵保佑着你,那枪子儿就只能挂住耳朵,耳朵离脑袋可没隔五尺一丈!善民从此也服了,月月初一跟他爹一同跪拜灶君和土地爷,甚至比他大还虔诚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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