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骂我妈。我撕烂你的嘴。
唐阿姨眼睛都红了,疯子一样举鞭绕着桌子追我。她追过来,我就钻到另一边。
我也吓坏了,不敢远跑也不敢再骂,只是来回钻桌子。我不知道唐阿姨为什么不上桌子,那儿童桌子很矮,她一迈腿不费劲就能站上去,那样抓我打我都易如反掌。
也许是习惯意识影响了她,也许是气懵了大脑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
李阿姨披头散发端着个脸盆从外面进来。她刚洗过澡,人很gān净,颧骨泛红还有几分娇媚。怎么啦——她心qíng愉快地问小唐。
他——唐阿姨指我,接着眼泪夺眶面出,悲愤嘶喊:骂我。
骂你什么?李阿姨放下盆,用皮筋扎一把头发,紧了一扣眼腰带。
cao我——妈。
我就知道李阿姨会加入。早已看好路线。当她一脚踏上桌子,另一脚尚在半空。
骤然高大像罗盛教那样纵身向我扑来,我已小碎步溜进厕所,一返身cha上门cha销。
她十指尖尖,指甲有泥,像两把多齿叉子在我心灵上留下了三天无法磨灭的印象。
外面汪若海在哭,关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他被失去平衡的李阿姨一膀子撞倒。
李阿姨庄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屋里有没有其他小朋友——请给阿姨开门。
我小心翼翼走过刚擦过滑溜溜的瓷砖地,从后门溜掉。
老院长正在夕阳下背手踏步,苦吟“ai”的韵脚。看见我笑眯眯地问:玩捉迷藏呢?
李阿姨唐阿姨带着大批小朋友绕过楼角出现时,我已快出了保育院大门。
你回来。
李阿姨高声喊。
不!我也用尽全身力气哭着喊:我不回去。你们全都欺负我。
那个huáng昏很美,方枪枪到死都会记住这景象。晚霞似一把通天大火在斜垂的天幕上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大地。流云一朵朵飞动,到处风起云涌,像爆炸决口的大河滚滚奔腾。蓝色在空中融化,一大块一大块地剥落变huáng。
整个天穹忽明忽暗,亮时极尽斑谰夺目,间有巨光she出;暗时一片铁青,薄若蝉翼隐约透明宛如一炉煤火表面已成灰烬内部仍旧暗红涌动。在这瞬息万变的光线照she下,树,像yīn天一样边缘清晰;楼,红里掺进很多huáng变成一堵堵橙色的墙;花果糙坪遍地枯huáng——看到哪里都是一幅曝光不足的照片。
照片上有喇叭中播放的军歌声,总是一排男声粗声粗气在唱;有饭菜漂浮的味道,一闻就是大锅熬的白菜和笼屉蒸的米饭;有一伙伙穿huáng军装的人沿cao场东西两路步出办公区;cao场上有一群赤膊打篮球的汉子,一个穿印字红背心的大个子低头运球过人,头顶直立的短发和鼓起的肱二头肌相当醒目;一个光头战士两臂撑着双杠高高跃起,口轮匝肌结实地凸显一圈;一个烫花穿列宁装的青年妇女在大门卫兵前片腿下自行车;一排小学生有高有矮走进院门。其中一个扭脸看卫兵腰上的皮手枪套;一个战士一手托摞报纸一手扶把奋力在骑自行车,他半身倾斜,眼望前方,一滴汗珠儿在帽檐下闪闪发亮。两个女孩正从一幢楼门里出来,一个脸已露出一个还在暗处,手里拿的铝饭盒十分明亮。
送报战士从她们身边一划而过。两名少女最后一截台阶一跳而下像是比赛跳远,她们起立后沿着小马路上粉笔画的房子一间间跳着往前走,手里饭盒一路响。
穿列宁装的青年妇女骑到楼前下车,拎包匆匆进了另一个单元门。
那排小学生跑过来,书包在胯部一下下拍打,分头进了不同的楼门。西门进来更多的家属、学生,有骑车的有步行的。最后一抹夕阳像是跟着她们从西门进来,水泥小马路像金色镜框映着上面来来往往的人、车。
穿huáng军装的人流蔓延到每一条马路,每一幢楼前,与妇女孩子汇成一片,或扎堆儿聊天或结伴而行帮着拎饭盒和菜篮子。他们都是胖胖和善的中年人,个头高矮不等,年龄相差无几,讲话南腔北调,走路松松垮垮。要不是身上被着那身军装,领章缀着的杠、星,你会把他们当作百货大楼的经理或各单位管后勤的gān部。十几年听不见pào响,年纪大一点,吃得好一点,活动少一点,内分泌再变化一点,军官们都有些发福,有些白净。凭脸你看不出这些保养得不错的先生放过牛砍过柴。下班了,到家了,该吃晚饭了——终于盼到一天最舒心的时刻。他们都gān家务,也伯老婆,洗洗涮涮,生儿育女。他们脸上充溢着满足、惬意、百事不求人的表qíng。
在这一片和平光景下,李阿姨也显得软化形象可亲。
她像一个在找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少妇,寻寻觅觅,边走边问,不时停下和人打招呼,笑聊几句;接着又焦急地四下张望。
方枪枪藏在浓密的桃树丛中,脸蛋挂在其它桃子之间。李阿姨在他眼前来回走了几遍也没发现。他望尽穿huáng军装的人也没看见他的爸爸。好几个军人他都以为是,走到近处又变成了别人,自动了一番qíng。他觉得自己忘记了父亲的面容。
42楼上家家厨房亮了灯,只有他家窗户是黑的。姥姥和姨已经回了沈阳,再也没人请他吃晚饭了。天暗下来,路上行人断迹,cao场上打篮球的人也走了。他很难再让人发现了。眼泪颇着脸蛋流下来,他揪着树叶无声地睫咽,知道父母去了远方。他很怀念保育院,现在应该洗过手坐在桌前吃晚饭了。他把一根树枝上的桃叶揪得净光,树枝一定很疼,吱吱呀呀地小声叫。他不摘桃子,阿姨说过摘桃子不是好孩子,那叫偷。他想当好孩子,却总是像个坏孩子被人追来追去。谁都追他,小朋友追,阿姨追,陈南燕也追——想到这儿他大声哭起来。他刚着嘴,仰着脸,边哭边东张西望。周围只能看见李作鹏家的警卫一人。这个背手枪的水兵站在李家花园栅栏外挖鼻孔,一眼也没往这边看。哭了一会儿,方枪枪声音低下来,眼泪不断只是改成了哼哼。他用手去摸一个个成熟的桃子,桃皮上的绒毛立刻刺激了他,手指一片cháo红,又扎又痒。他站起来觉得屁股都赂扁了,裤子被桃树胶沾得呲一声拉出很多根丝。他脚蹬树岔拨开枝叶伸长脖子往外看,再没人来,他就准备自己下树了。
方枪枪倏地缩回脖子,他看见李阿姨张副院长领着方超从保育院大门走出来。
他很兴奋,藏好自己悄悄乐了一下。等了一会儿没见人过来,再次偷看发现她们进了楼门,他很失望。片刻,三个人又出来了,站在楼前十字路口,似乎拿不定主意往哪条路找。方超嘴里还嚼着东西,显然是从饭桌上给带出来的。他向桃树这边呆呆张望,方枪枪探头探脑,跃跃yù试,嘴里高兴得出小声:笨蛋,我在这儿呢。方超看了会儿桃子,抬头看大人。三个人转身回保育院。
方枪枪这时跳下树,站在马路牙子上,只要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人回头都会一眼看见他。方枪枪叉着腰,大英雄般一步跨到路中央,望眼yù穿地注视着这三人的背影——直到她们消逝在保育院楼拐角,没有一个人回头。她们对我太不好了——方枪枪悻悻地原地向后转,低着头叉着腰无聊地走。
他走过一棵棵桃树。看着桃树的间距自己也迈起大步。我应该生病,看你们再不关心我——看到保育院隔离室的灯光,他恨恨地想。
小孩,别再往前走了。
方枪枪听到有人说话,停祝他已来到办公区豁口,站岗的军人瞅着他。
你是谁家孩子呀?军人从岗亭走出来。
我是从保育院跑出来的。方枪枪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士兵。
你怎么那么淘气。士兵笑着说,骗我呢吧?我这儿可有电话能打保育院。
真的。方枪枪认真地说,阿姨不好,小朋友也都不好,我就跑了。
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我爸是…。方枪枪不知道名字,一指办公区的楼:我爸就在这楼里。
这些楼里都没有人。你妈叫什么?你住哪楼啊?
能让我看看你的枪吗?
可以。士兵解腰上的手枪套:只许看一眼。
这枪能打吗?方枪枪掂着脚扒着士兵的皮带摸了摸套里露出半截儿的光滑乌亮枪身:能让我打一枪吗?
那可不行,那我可犯错误了。士兵笑,扣上抢套。
就一枪。
这是谁家娃儿,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空着手的士兵走过来,掏出烟卷点火边吸边说。
知不道,在这儿玩半天了。站岗的士兵说。
快回家去吧娃儿。一会几天黑了,láng都出来了。新来的士兵蹲下抱着腿抽烟。
你们家又丰收了?站岗的兵问那个兵。方枪枪气喘吁吁停住脚,看到cao场上有几个人在往两根高木杆上拴白布,好奇地走过去看。这些人把白布两角穿着的绳子扎在高杆上垂下来的铁环上,然后两个人跑到杆旁分头拽绳,一下一下,像升旗一样,整块白布吊到半空,四四方方飘动——他们要放电影。方枪枪恍然大悟。
每个楼里陆续有人出来,拎着各式各样的小板凳、竹躺椅,很快就摆满了半个cao常银幕四角牢牢系在木杆上,微风仍然把它chuī得凸来凹去,拂动不止。放电影的人架好音箱,在远处支起放映机。放映机she出一束白光打在银幕上,银幕像个大窗户亮起来。很多小孩跑到银幕下,用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cao场几乎被坐满了,上千人说话、谈笑,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像一架飞机低空飞行。保育院大班的孩子也来了,排着队,一人拖着把小椅子。他们在最前排一行行坐下。天已经完全暗下来,隔几步就看不清人脸。方枪枪和他们面对面坐在蓝球场地上谁也没注意那个混在大人堆里的小孩子就是他。
电影开始了。一枚黑色的八一军徽在银幕上放着光芒,接着就是pào弹爆炸,密集的枪声。左手端着刺刀枪军帽上挂着屁帘的日本兵冲过去,军官骑在大洋马上也用左手高举战刀连声怪叫。八路军趴在沟里左手开枪,打一枪拉一下枪栓。
他们很好认,个个都比日本鬼子长得好看,浓眉大眼,帽子上钉着两粒衬衣扣子。
农村老百姓拖儿带女惊慌失措地跑,pào弹在他们中间冒起一朵朵硝烟。方枪枪不替他们担心。他看过多次电影,虽然记不住片名,故事也看得糊里糊涂,但不知何故就是知道下面qíng节怎么发展。他更担心那些英武的八路军。一会儿他们准要撤退,留下个把跑不快的或挨了枪子儿的让老百姓掩护——这和他在保育院玩的差不多。
果不其然,大娘大嫂大爷们让鬼子给圈了回来。刚才又投弹又she击就瞧他勇的指导员和二班副现在都混在老百姓人堆儿中,枪也没了俩扣眼帽子也摘了穿着身要饭的衣服。镜头给到一个总挡着他们哥俩儿的白胡子老头脸上,方枪枪叹了口气,完了,这老头一会儿准让鬼子烧死。
反着看电影,银幕上的人一律用左手让方枪枪心里别扭,又觉得好玩,自己左手也痒痒,拣起一粒石子歪歪斜斜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