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向你报的案谁给我栽的赃?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可事关我的政治生命你要对我负责二班长——躲开。李阿姨撞开老院长,箭步冲向寝室。
她—脚踢开寝室门,拉亮灯没头没脑地狂喊:全体起chuáng。
再回脸睚呲俱裂:人呢?
同志!老院长一指她:你这副吃人的样子我是小朋友也要怕。
李阿姨鼻涕眼泪顿时一齐下来:这不是埋汰人嘛,这不是埋汰人嘛。
第二天清晨,第一道阳光照进院长办公室时,李阿姨思想通了。经过老院长的彻夜长谈,她明白做革命工作总要受些委屈这道理。孩子嘛,就是会gān出些匪夷所思的事说些不着四六的话,他们要都有组织部公安部那水平才叫怪呢,神经正常的人谁会跟他们认真。
老院长让李阿姨拢拢头,洗把脸,把哭红的眼睛用凉毛巾冷敷一下,鼓励了她一番,许了一些愿,亲自陪她回到班上。
孩子们迎着霞光战战兢兢望着本以为除掉的特务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听老院长兴冲冲地训话:你们的李阿姨不是特务。这个我调查了,她的档案我看过,出身很苦,解放前拣煤核,解放后当工人,对党感qíng很深。特务组织不会要她的。你们不要以为长得难看就是坏蛋,那是在电影里,穷人挨饿受冻怎么会长得好看?你们的爸爸妈妈就都长得好看吗?我长得也不好看,要说当坏蛋我比李阿姨还有资格,你们应该先怀疑我才对。
老院长讲到这儿、孩子们都笑了,气氛变得轻松。
老院长扭头对李阿姨说: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是说这事,打比方。
李阿姨小声说:懂,我懂。
李阿姨只对大家说了一句:没想到小朋友们觉悟都这么高……就红了眼圈,再也说不下去,捂着鼻嘴,朝大家再三摆手、也不知什么意思,是算啦还是解散,也许两个意思都有。那份委屈,羞羞答答,满腹心事yù言又止,小朋友们瞧着也不忍,人人自愧,深感对不起李阿姨。
那天上午,一切很好,很祥和,师慈生孝,李阿姨温言软语,小朋友乖顺听驯。
中午师生都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寝室内外一片静谧,知了在窗外声声入梦。
下午,大家玩得友爱、规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李阿姨想起昨晚自己也暗暗好笑,这些孩子其实可爱,讲给爱人听老头一定笑得人仰马翻。也怪自己缺乏幽默感,当场哭了不好意思,应该索xing装几天特务,吓吓他们,也玩了也树立了国防观念。
一声令下,孩子们都到外面排队,准备散步。李阿姨在屋里转来转去,帮助动作慢的小朋友收拾玩具。走到方枪枪跟前,一眼看到他背后清晰的鞋印子,还琢磨了片刻,等想到这是二班长的军用胶鞋踩的花纹,顿时失去控制,感到自己像个点着捻儿的“二踢脚”第一响在脑门内爆炸了,第二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枪枪记得的也不多,只见李阿姨大步流星奔向自己,说时迟那时快,飞起一脚正中自己胸膛。也看见天也看见地看见四周每一堵墙和一扇扇窗户。
没有疼痛的感觉,也不害怕,只有那迫在眉睫骤然巨大的皮鞋底子上弯弯深刻的纹路和李阿姨眼中野蛮的眼神使他终生难忘。
翠微小学因路得名。和它同名的还有一所中学,一片商场。毛泽东有一句优美的诗:帝子乘风下翠微。常给方枪枪幻想:两个悲伤的皇帝女儿来到我们这—带,踯躅彷徨,像小学生一样不敢过马路,最后哭死在路边,埋葬她们的那片树林就叫公主坟。经毛主席这么一番感叹,翠微小学也像是有来历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胡乱起的名字。
方枪枪舔着冰棍随父母在翠微路商场闲逛时,屡屡不经意地走过那小学的门口。小学门前有新华书店、黑白铁门市部、土产日用杂货商店和一间巨大无比的公共厕所。星期天这儿是熙镶喧闹的商店街僻静的一角,只有厕所静静散发的臭味和校门口那几株高大杨树的哗哗叶响。站在新华书店台阶上能看见校门内那块写着字的白粉影壁,字是繁体、竖行、红油漆涂得龙飞风舞,方枪枪认不全,只读得出头尾:好好……向上。
有时,方枪枪溜进无人看管的大门,走到影壁前端详那几个宇。他绕着影壁走,发现影壁背后也写满宇,同样是繁体、竖行,字体瘦硬,显见不是一个人的笔墨。方枪枪仰着头使劲辨认,穷肠搜肚也只认出并列的四个“……毛主席的……”,这已使他满足。
当他转身,便看到一部分校园,那是一所很大的红砖堆砌的院落: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很长的红砖墙;微微拱起的红砖甬道铺在地上拐向四面八方。无人的中午,这院子也像是在沸腾,很多窗户在闪烁,阳光密集坠落都能看到那针尖大小的形状,掉在地上像砸进一行行金光闪闪的铜钉。这毫无内容然而热烈的景象使人莫名地感到振奋,油然而起一些想往,像无聊的人路过一所热闹的医院,很想佳进去当几天病号。
翠微小学是方枪枪将要上的学校。29号的孩子到学龄大都要进这所小学念书。
有一种说法,这小学员早是29号、通信兵和警卫一师三个院联合建的子弟小学。
历届学生除了这三个院的孩子,只有一个牛奶公司经理的儿子和一个翠微路商场书记的女儿。这使方枪枪对这小学很觉亲昵,似乎它是29号的一个分号,一块海外领地。而他自己则如早许了人的huáng花闺女,一想起“翠微”二字就像听见了爱人的名字,砰砰心跳,红着脸幻想未来的日子。
上学——这对方枪枪意味着一身制服,一个身份,农民有了城市户口,从此是个正经人:学生。再不是什么“小朋友”。
这很不一样。去年,大一班的小朋友都成了“学生”。他们穿上了白衬衫蓝裤子的制服,每人都有了一个帆布书包。本来都是玩得很好的朋友,突然之间就有了差别。他们无一不显得傲慢,忙忙碌碌,跟“小朋友”说话也是一副屈尊降驾的样子。有的gān脆就不理人了,好像“小朋友”都不配和他站在一起似的。方枪枪很伤心但也服气,因为“学生”就是显得高“小朋友”一等。
有一次,唐阿姨领着方枪枪他们去北门外马路上看大汽车,正碰上翠微小学的学生从商场里出来。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不知为什么这些学生那么郑重其事,摆着全副仪仗招摇过市。
最先看到的是一面从百货商场和蔬菜大棚之间飘出的鲜艳校旗,接着看到旗下一个胖小子一手叉腰一手里挥舞着闪亮的仪仗杆神气活现走出来,他后面是一排排挎着小队鼓的漂亮女孩子,一排排孕妇一般挺着大队鼓的高大男孩,一排排手持钢号的少年号手。他们队形整齐,服饰统一,手里的鼓号光彩夺目,像宣传画上走下的人物,行进在杂乱的街上十分好看。每走出一段路,中他们便一齐发作,鼓号齐鸣,造成整个地界儿沸反盈天的气氛,行人过客纷纷驻足。
刚一听到那阵高亢、明澈、有如婴儿响亮啼哭的铜管音,方检枪的心就被他们夺去了。
接着,在小队鼓一阵阵晴天骤雨般的鼓点声中,学生的大队人马源源不断走出来。他们打着一面面火炬金星红旗,人人上白下蓝脖子扎着红领巾,徒手,很纯良,有纪律,相当尊严。一定要比喻的话,就像一支简装的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军队。
在这么一支有着古老仪仗、旌旗、鼓乐、清一色着装的大军面前,歪带大壳帽、腰扎皮带、斜cha玩具手枪,自以为武装到牙齿的方枪枪活像个小丑。自已也觉得很业余,没品位,差着不止一个档次。很多29号的大小孩子焕然不同地在队伍里走过。他看到张宁生高晋方超陈南燕时尤为服热、不忿、神驰意迷。
带我玩吧,他站在马路边无声地恳求,让我也能这么红装素裹,严肃、认真、凡人不理,一齐摆臂、抬脚、昂首阔步——咱们都很牛bī。
他想要那身白蓝制服,要那根红带子。像所有心智未开的人,他产生了一种数量崇拜,慕大狂qíng,只要是多的、大的,就是好的。这么想的同时伴生一股自甘轻贱的冲动:急于抹煞自己,委地雌伏,套上脖圈,忠心耿耿,屁颠颠跟在后面,让扑谁扑谁让咬谁咬谁。
那类特别想归类。特别想表现表现,露一手,让人一眼相中的念头特别qiáng烈,qiáng烈得接近痛苦,如果他有足够的表达能力,他会把这惮侃成一个伟大的召唤。
所以,读书识字,十分次要,要紧的是赶快跟大伙搞在一起,当个有组织的人,有自外于人的装束、铁的纪律、无数同志和一面可以全心全意向其敬礼的华丽旗帜。
那天,他在小学生队伍里还看到一些奇怪的女人,她们也穿着少先队的队服,系着红领中,腰身很粗,烫着短发,混在纯洁的孩子们中间,显得老谋深算。
他猜到这些女人大概是传说中的那种叫“老师”的人物。有关她们,人们的议论很多,常常是一面倒地说好话,除了党和人民就属他们高尚。一说像gān妈:絮絮叨叨,爱管闹事,时不时给孩子一些好处;一说是魔术师:小孩子被她们黑布一蒙,再变出来xingqíng大异,再也不会淘气,有的变成一块砖有的变成螺丝钉有的变成房梁柱,社会主义建设都用得上;一说手很巧,尤其会种菜,又当阳光又当雨露又当肥料又当蜜蜂,也叫“辛勤的园丁”。这诸多说法引得方枪枪天真幻想:她们是活神仙。
方枪枪毕恭毕敬地仰望着经过他身边的老师,不知哪一个将是自己的日后恩人☆这些相貌平平的妇女看上去并不那么神奇,也毫无热爱农业生产的迹象;老实讲,她们脸上有一种方枪枪十分熟悉曲神态:敝帚自珍、假客气、眼睛朝天——和保育院那些比较生猛的阿姨常见的表qíng并无什么不同。方枪枪一下反座过来,明白一个大家从来不提却始终明摆着的事实:说一千道一万,老师是学生的上级,长官,管你的人。
这就对了。这就是为什么凡经过老师手的人一提她们就激动,就结巴,只好唱,或者押韵,好好说都不适合表达对她们的看法。
这没什么不好,其实倒简单了,更符合方枪枪那个年龄的孩子的理解力。你说老师他不知道是什么,你说这是排长!他立刻知道她是谁了。
有一种观念在方枪枪头脑中很顽固,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想不起受过何人故意灌输,人之初就盲目坚信:人是不可以独立存在的。都要仰仗、依赖更qiáng大的一个人。人被人管,层层听命乃是天经地义,小孩也不该置身事外。尤其是小孩,父母所生只是一种植物,花啊糙啊什么的,必须经过很多很多中,很多很多人管,才能“长大成人”。有人管是一种福气,说明你在社会之中。
社会——那是家之外众人行走的大街,很热闹。被闪在外面,一想就痛不yù生。
原来是排长啊,方枪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那就好办了,没什么新鲜的,你下令我执行,听你话就是了——很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