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半天,她见我就嚷嚷,也不回来,以为你掉茅坑里了。
你就替我背着吧,算我赶了一匹马,得儿驾喔吁长得像驴。
陈北燕把书包带从后猛地套我套子上,差点我一口气憋死。
杀人啦,我喊,有人暗害革命gān部。
你替我背。我把书包套许逊脖子上,他把书包扔地上。
我盯着于倩qíng,一转脸把书包套吴迪头上,跑开指着她说:不带扔的。
可是我只能替你背到你们院门口,吴迪也把书包十字jiāo叉背着,一手托着一边走着说,怎么那么沉啊。
我们五人边玩边走,走走四周就没人了。路边的柏树丛又高又密,视线也都给挡住了。
回头看,礼堂也不见了,京西宾馆倒像是很近。
这是哪儿啊?大家觉得有点迷路,但天还很亮,也不害怕,管它是哪儿,朝前走吧。
怎么这么臭,什么味儿这是。又走了不远,前边出现了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空气中充满腥臭的气味,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哼哼,且数量众多,很放肆很无耻的一大帮。
陈北燕吧嗒吧嗒书包拍着胯跑在前面,率先爬上一个高坡。我认为那是一个粪堆。
猪。她一声尖叫。
我们一齐奔驰,个个眼中都有狂喜的神qíng。
在一间间一半覆瓦一半露天有点一室一厅意思的圈里,我们看到ròu片和丸子生前的模样,也是一张张生动、五官俱全的脸,脚小点,脖子短点,身体胖点,走路不太抬头。也是一大片居民区,像我们一样过着集体生活。每家里有母亲、孩子和一些成年亲友,大部分是黑人,也有不少白人,大家和睦相处。
畜生们在吃饭,也不知算哪顿。它们头挨头挤在槽子前,吃得很专心,吧唧吧唧一片山响,小尾巴在浑圆的大屁股上甩来甩去,看得出来。这是它们的欢乐时光。可是槽子里并没有什么有营养的佳看美味,只是一些腐败的灰白色臭烘烘的汤汤水水,连粥都算不上,这可不是打发—个胖子相称的伙食。我没想到猪居然这么好养、随和、无怨无悔,认真地过每一分钟。它们的粪就拉在屋里,有gān有稀,猪腿和蹄子在上面踩来踩去,一些吃饱喝足的家伙直接就睡在屎里,袒胸露怀,放làng形骸,瞧那德行还挺开朗,小眼睛里一副及时行乐得意劲儿。
猪们的超然作风使我们觉得很逗乐,几乎有点爱上了这些没脸没皮的东西,觉得它们天真厚道。
明儿就吃了你们,我们指着最肥的几只大猪喊。
它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照旧哼哼卿卿地散步、进食、晒太阳。我们拣石子儿往它们身上扔,砸它们,它们也躲,也不高兴,尖声嘶叫,但还是一眼不看我们,你可以说它们也有一点自尊心。
我们一路打过去,女孩也奋勇投掷,打得一圈猪叫,骚动不宁。我们不许它们这么安逸,见不得好人一生平安。
一个穿着雨靴、挂着皮围裙看着比猪也没gān净到哪儿去的兵闻声跑出来,手里拎着起粪的铁锨,大叫大嚷:你们欺负它gān什么?它招你们了?
我们就跑,边跑边继续往圈里扔石子,嘴里大喊:臭,真臭!
那个饲养员仍在后面喊:抓住他们剁手。
我们穿杨渡柳,一直跑到马路边才停住脚,心qíng无比兴奋,好像历了次险,大大开了眼,见识到了一种异国风qíng。那时红日西沉,天上也出了晚霞,我们发现已经过了公主坟环岛,对面就是京西宾馆。京西宾馆好几层亮了灯,马路上既无车也无人,像荒原一样辽阔沉寂。那也不过一站路,我们却也走的伯了,连跑带颠。于倩qíng和吴迪要撒尿,恳请我们等她们,我和许逊嘴里说等,边走边退。她们并排蹲在地上,很凄惨地喊着我们:等一等等一等。一声声带着颤音的呼叫在分分钟变暗的天空下清越地传进我的耳朵。
我们走到29号北门,向站岗的战士求qíng让我们进去。吴迪见我们要抛弃她,急得想哭。
我们带她一起进了我们院,陪她走到西门,站在那儿看着她独个穿过翠微路,暮霭中她小小的身影一直在树之间飞跑。
烈日炎炎下悠闲自得的猪群是那天最鲜明的印象。日后一想或聊那天,qíng不自禁冠名以“看猪那天”。
先是有了声音。当我们坐在教室里进行期末考试复习,需要集中注意力分析“妈妈买了10个苹果哥哥吃了4个苹果妹妹吃了3个苹果他们—共吃了多少苹果还剩多少苹果”这类绕脖子的应用题时,就会感到这世界不再安静,多了无数嘈嘈。过去我坐在自己的座位只能听到窗外树上知了麻痹知觉的长鸣和偶尔驶过的—辆汽车的喇叭响。市声的唯一策源地是翠微路商场,那个方向到下午会有—大片乱哄哄、不明真相的声làng。现在这声làng来自四面八方,仿佛海水在远处决了堤、一波波涌来,水面上:飞着大群蜜蜂,嗡嗡作响、感觉海拔都高了,坐着不动大地也在摇晃,空气颤抖,有一般qiáng大的浮力向上托举你。那是人们在大声说话,远远近近全城的男人女人都在一齐大声嚷嚷。很多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出来,很多高音喇叭—齐喊叫,远在郊外坐在一所房子里的孩子开着窗户就听到—片庞大无边的噪声。
接着是—些巨大的字出现在路边,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刷在一堵堵围墙和临街店铺的橱窗之间。隔着马路也很醒目,往任何方向随便看—眼都会有几个火爆的字眼跳入眼帘:坚决拥护……坚决打倒……pào轰……血战到底……什么的。
第—批看到的红卫兵是翠微中学的。我正在上学路上,他们从翠微路北口校门冒出来、男男女女几百号人,huáng糊糊—大片,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人一身huáng军装,戴着军帽,扎着皮带,脚下—色白球鞋,左胳膊上套着—楂宽的红袖标,印着新鲜的三个huáng字。走在街上的小学生都停住脚看他们,翠微路商场的—些售货员也戴着蓝套袖跑出来看,还有路对过huáng楼的一些推着婴儿车的老太太聚在路边指指戳戳。
他们看上去很温和,也很沉默、自顾自地走路眼睛盯着前方,女孩子挺着胸脯帽檐朝天好像知道自己很好看所以有点骄傲。我身边一个歪戴白帽子一看就有点不正经的男售货员突然振臂高呼:向翠微个学的红卫兵战友致敬!我们都觉得此人滑稽,抿着嘴笑吟吟地看那些红卫兵作何反应。她们也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憨笑往这边看,有几个女孩也尖着嗓子握拳高喊:向首都革命群众致敬!
两下里都是闻所未闻的称呼,红卫兵也罢了,—身军装也有个意思:这位卖大葱的—贯缺斤短两净看他和革命群众吵架着实不是那么回事儿,高抬了。
“首都革命群众”咧着大嘴呵呵乐,拳打脚踢bī着周围小孩跟他—起喊:向红卫兵学习。我们都跑开了,就看他一个人在那儿热qíng地狂喊。
走到复兴路口、红卫乓队伍突然加快了,步行的人纷纷跳上自行车前梁或者后架,一个驮一个蹬了起来。只见自行车如密集的流矢在路嗖嗖掠过、—簇簇人斜倾着身子姿态优美地滑翔,摆正之后个个弯着腰拼命向城里方向蹬去。
我感到有大多已经发生,但大事发生在城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很难想象那究竟是些什么大事。
看那些标语似乎城里打起来了。有人反对毛主席。
标语上提到二个人名字:邓拓吴晗廖沫沙。都是—村的,晚上爱说梦话。还有个日本人:彭罗陆杨。不知是哪庙的和尚。胆儿也太大了。真想成立资产阶级司令部也应该去华盛顿呀。
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当过我们辅导班的五年级那班的学生揪着他们班老师张敏吵吵嚷嚷从窗外经过。张老师走在前面,李白玲揪着她后脖领子。张老师边走边努力想回头说什么,脸上的无奈、温顺是我从没在—个老师脸上看见过的。这老师—向也是个jīng明qiánggān的,说话像打机关枪,又快又脆,很让人敬畏的。现在她成了孙子,刚一张口就遭到七八只手指到脸上,一片斥骂。同学们的样子都很愤怒,脸红脖子粗,只有小偷被当众擒住才会引起周围群众这般qíng绪。
快看,他们打她了。我发现我在激动地尖叫,嗓子都岔了音。我们班的同学像船体突然倾斜呼啦都跑到靠窗的这边往外张望。
李白玲—个耳贴子扇到张敏老师的嘴上,张老师捂着脸想蹲下去,被张明和另—个大个男生合力提起。他们拎的是她的头发,再一拽,她的脸就露出来仰上去,李白玲又是一个耳刮子,打得脆,摔小玻璃片似的声音我们都听见了。校长和体育老师都出现了,奇怪的是他们两个平时最威武的男人此刻也显得怯懦,拉一把正在打老师的学生都不敢。只是劝,来来回回拦阻往上冲的学生。体育老师那样子还有点嬉皮笑脸的。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校长大吼一声。他也不知被谁—把推cao出人群,踉跄几步好像是直扑我们而来、满脸通红眼中突然流露出恐惧,这在有时爱chuī守过上甘岭的一校之长身上是很不寻常的。
我回头看了眼朱老师、她没看窗外,低头在想什么,手拿粉笔在讲台上划来划去。今年夏天,她一变十分土气,穿着一字领的白布汗衫,肥裤腿的蓝布裤子,膝盖上也打了两个补丁,那很配她。外班的同学部跟我们班的同学私下传,她家是印尼华侨、那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像黑人。华侨,就是资产阶级。到处找资产阶级,没想到自己的老师就是,这叫我且惊且喜、老忍不住想问她:你们家生产什么呀。
张敏老师的罪名很快就传遍了全校、中午放学我们都知道了。她说毛主席鼻子和嘴是通着的。太反动了,大家都很气愤。毛主席怎么会和我们一样。
有—天,在我们学校门口那个大厕所里发现了—具死尸。我们闻讯赶到那儿死尸已经给抬到马路边的树荫下,盖着—张凉席。并没有多少人围观,那人孤零零横躺在地上、头垂在马路牙子下,是个后仰的姿势。我们用脚拔拉开盖着的凉席。看到一个脸很小,长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戴着蓝工人帽,上身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眉头紧锁,好象临死还在思考问题。不是很可怕,脸色也正常,跟—个睡熟的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有蚂蚁,—小队蚂蚁在他的鼻孔中爬进爬出,猛然明白死与生的区别:不再有呼吸了。听旁边的人议论,这人是自杀,在厕所里上吊。没人知道他是哪儿的,为什么想不开。这人他长得不出众,但也远谈不上邪恶,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了。
期末考试提前了。大家还没复习完就开始考了,学习不好的同学怨声载道。朱老师安慰大家:都会让你们及格的。考卷发下来果然很简单,考题也比上学期少。
考试的时候很多同学还是抄,朱老师看见也不管。那学期我们几乎全班都得了双百,最差的也是90多分。
考完试我们全校上街游了一次行,为何而游忘记了,总之很隆重。游行前一天下午我们各班的旗手还和校鼓乐队—起练了队,胡老师还是那么朝气蓬勃地叼着哨子—边自己踏步走—边给我们chuī着步点儿。第二天去学校集合,突然又说不打少先队旗了,红领巾也不让戴了,说少先队“修”了,整个组织被取缔了。我理解这“修”的含义就是跟苏联一样,苏联什么样我可不知道,好像是都吃土豆烧牛r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