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在刚刚度过一夜的新房里呆坐着,街上的骂声传进窗户,她的被惊呆的心很快集中到一点,别无选择。小翠现在完全明白了这个不露丝络的圈套已将自已套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惊诧的举动之后就翻了脸,说:“啊呀!你咋是个敞口货呢?你跟谁弄过?你说实诸……”她无法辩解,揩净女儿家那一缕血红之后就闭上眼睛,断定自己今生甭想在杂贪铺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阵儿还没料到女婿会唱扬到街上……她关了新房的木门,很从容地用那根结婚头一天系上的红色线织腰带绾成套环儿,挂到屋梁的一颗钉子上,毫不犹豫地把头伸了进去,连一滴眼泪也不流。
新姑爷骂完以后就去车老板报丧,肩头还挑着回门应带的丰盛的礼品。他进入岳丈的牛车铺店时礼仪备至,放下礼品鞠过躬行过礼开口就报丧:“你女子上吊了。晌午入殓,明日安葬,二位大人过去……”又指着两笼礼品说:“这是回门礼,丈人你收下,人虽不在了礼不能缺。”车老板刚刚被人救醒,qiáng撑着面子说:“嫁出的女子泼出的水,卖了的骡马踢过的地,由新主家摆置。我一句话没有,一个屁不放,你看着办去。”新姑爷告辞以后,车老疯了似的指着垒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门礼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殓和埋小翠的两天里车老板让大徒弟套上牛车,拉着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公里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了。杂货铺王家用薄薄的杨木板钉成一个只能称作匣子的棺材,把小翠装了进去;为了预防凶死的年轻鬼魅报复作崇,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扦扎进死者的两只脚心和两只手心。镇子上没有人来搬抬棺材那不是杂货铺王家的乡qíng寡淡,而且是谁也不愿沾惹这个失去贞cao的凶死鬼的女人,未了只好用牛车拉到坟坑前糙糙埋掉。五六天过后车老板一家人坐着牛车回到镇上,继续打制他的绝活儿。不出一月,可耻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当作闲话,也不见凶死鬼闹什么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钉死了她。百日以后;杂贷铺王家以大大超过前妻娶的派势又娶回一位贤淑的女子,连演三天三夜大戏。意在冲刷与车木匠家婚的晦气霉运。
杂货铺王家婚娶唱戏的消息传布很远。芒儿当夜赶到戏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镇子深qíng难抑。他用锅墨把脸也抹得脏污不堪,把一顶边沿耷拉的破糙帽扣在头顶。他在王家杂货铺出出进进三次,虽然没有人辨认出他来,却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耍媳妇闹新房的年轻人宁可放弃看戏,兴致十足地拥挤在新房里和新媳妇调qíng耍闹,直到大戏散场,知更鸟在微熹的天空迭声欢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儿故意拖迟到来戏台下,转了两圈终于在戏台右侧的人窝里瞅见了二师兄的模脑儿,瞅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离开了,于夏夜深沉戏剧唱到高cháo处时潜入货铺王家。头天晚上被闹房的人耽搁了的良宵美辰现在得到补偿、新郎新妇不顾前院后院为戏班子做饭送茶帮忙打杂的人出出进进,便迫不及待chuī灯合衾了。芒儿那时候正潜藏在炕头和背墙的一个窄窄的空暗处,上面搭着两张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妇放置尿盆和内物的yīn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妇睡前双方到上房里屋向老人问安时溜进新房藏下来的。如果等两个欢畅过后进入酣睡下手更加万无一失,芒儿不仅缺乏那种忍耐,而且恶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贼享一回新媳妇的福。他听着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听见被子被豁开的声音,就从炕头那个窄狭的空当爬出来蹲在宽敞的脚地上,站起身来的时候,手里的杀猪刀捅进刚刚翻起身来一丝不挂的新郎的后心;新娘叫了一声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儿溜出门大摇大摆径直走到戏楼右侧来,挤进人窝,在黑漆漆的戏台下继续他的报仇计划。他一步一步往前挤着,终于挤到上看好了的二师兄背后扬起左臂装作擦汗,其实是为遮住从旁边可能斜过来的眼睛,然后在左臂的掩护下,拍沾着主人鲜血的杀猪刀又捅进伙计的后心。二师兄像是吃东西噎住了似的喉咙里“咯儿”一响,便朝前头站着的人身上趴下去。前头的人很讨厌地抖一下肩膀,二师兄又倒向后边站着的人,倒来倒去人们以为他打盹哩!一当发现这是一具淌着鲜血的尸体,台下顿时乱了套。芒儿已经再次走到杂货铺的青砖门楼下,听到了红楼那儿惊慌的呼喊,眼看着王家屋里的人鱼贯奔出往戏台下去了,扬起手抖一抖门楼上挂着的两只碌碡粗的红灯,蜡烛烧着了红灯的红绸和竹篾骨架,迅即燎着了房檐上的苇箔,火焰蹿上房去了芒儿夹在混乱的人群里并不惊慌,大家都忙于救人救火,谁也顾不得去查找杀手。芒儿亲眼瞅着杂货铺大门里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着杂货铺变成一片火海,随后就悄然离开镇子,芒儿来到僻远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坟丘前,把沾着杂货铺主仆二人血的杀猪刀扎进坟前的土地里;为了某个明确和朦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蓝布上扎绣着蛤蟆和红花裹肚儿脱下来,拴在刀把上,就离去了。
多日以后,有人发现了小翠坟头的杀猪刀和裹肚儿,杂货铺王家拿着这两样东西报到县府。县府的警官又拿着这两样东西找到车店老板。车木匠一看就说:“裹肚儿是芒儿的。”车店老板娘却不敢再添言,那地儿红花蛤蟆的裹肚儿是小翠扎花fèng下的。县府立郎下令追捕郑芒娃……芒儿根本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已经进入周原东边几百里远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庙,跟阒老和尚开始合掌诵经了;世界上少了一个天才的车木匠,多了一个平庸乃至不轨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婆娘咋样?”大拇指问黑娃,不等黑娃说话他就揭了底。“她就是杂货铺王家娶的那个新媳妇。”
黑娃不由地“嗅”了一声。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说,“男人给我戳死了,不为他守志,想立贞节牌坊。我才把她掳到山上来叫弟兄们享用……”
黑娃舒口气说:“倒也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我是让杂货铺王家也难受难受。”大拇指狠毒地说。“我本该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安安宁宁过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杀人要放火闹jiāo农蹲监牢!旁人尽给咱造难受教人活的不痛快,bī得你没法忍受就反过手也给他造难受事,把不痛快也扔到他狗日头上,咱就解气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这个路数吗?”
黑娃点点头连声说:“对对的!”
“现在你还有啥想不开的呢?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计较一个女人gān求!”大拇指一甩手说:“我不说你只说我,而今活下的都是赚下的。无论是烧杀杂货铺还是jiāo农蹲号子,要说死早该变成粪土了。我能活这些年都赚下的,往后活的越多就赚的越多。想法儿痛痛快快地活着,说不定哪一天了也就完了,也就够了。”
黑娃叹口气悻悻地说:“一样。一模一样。我的阳寿也是赚下的。”
“这么说就好咧!”大拇指高兴地说,“只有当土匪痛快。咱哥俩扭成一股,摊二年功夫把人马扩充到二百,每个尺弟都能掮上一杆快枪,咱就活的更痛快了,咋哩?官军而今一门心思剿灭游击队,腾不出手来招惹咱们;游击队也是急着扩充人马和官军兜圈圈,跟咱根本没啥jiāo葛;只有葛条沟那一帮子是咱的祸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连窝儿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机会。”大拇指说:“葛条沟辛虎那俩货脑子里安了一个转轴儿。四乡闹农协闹得红火那阵儿,你的那个姓鹿的共产党头儿找他,三说两说他就随了共产党;农协塌火了官家追杀游击队,他扔了共产党游击队牌号儿又找出土匪的旗旗子!这种人谁敢信?这俩货而今比咱难受,游击队恨他想收拾他,他也叼空想收拾游击队;他急着想扩充力量对付游击队,拉我跟他合伙,我不gān!跟这种货谁敢共事?他就想掇我的摊子端我的老窝儿。一句话,这货不除终究是咱的祸根!”
黑娃还是冷冷地重复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窝端了!”
“好!”大拇指举起酒碗说,“咱们就开始准备这件大活儿吧!”
黑娃饮下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脑子里没有转轴儿,是一根杠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说:“夜个黑间有人个来寻你,我让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问:“谁?谁还来寻我?”
大拇指笑笑:“你进门就知道了。”
黑娃走进自己的山dòng,惊得叫起来:“哦呀兆鹏……”
黑娃看见坐在自己铺炕上的人,愣怔许久才辩认出兆鹏来,随之俩人就jiāo臂呼叹起来。黑娃久久地瞅视着兆鹏,头上缠裹着一条脏兮兮的蓝布帕子;穿着一件褐色的蓝色对襟布衫,肩头缀看一块白布和一块黑布补丁,衫子的下襟过长,茬住了前又盖住了屁股,黑色布裤,又缀着蓝布和紫红色的补丁;脚上蹬着一双饿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毡从脚趾一直缠扎到膝盖;从头顶有帕子到脚下的裹缠布,全都污染着糙汁树液漆斑和苔藓的gān涸的黑色疤痕;脸上也布满污垢,耳轮里和脖颈上积结着黑色的垢甲;鬓角露出来的头发粘成毡片,与白鹿镇小学校里那个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潇洒jīnggān的鹿兆鹏无法统一到一起,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岭深山里的山民了。如果寻找破绽,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齿。山民们也许生来就不懂得刷牙,也许是饮水的关系,十个有十个的门牙都是huáng色,像是蒙了一层huáng色的瓷釉。鹿兆鹏仍保存着在白鹿镇小学当校长时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娃笑头说:“要不是你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认不出你咧!”鹿兆鹏笑得牙齿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qiáng马壮,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来咧!”
黑娃从炕头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儿,又叫醒了管伙做饭的兄弟,端来了刚才留给他的那些饭菜,在冒着一股粗装黑烟的吊盏油灯错huáng的光亮里,俩人举起盛着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声慨叹起来:“哎呀兆鹏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俩在这儿会面咧!我常想着咱俩怕是今生今世谁也见不着谁了!兄弟而今没牵没挂,没妈没爸。没婆娘没娃。落得个光独独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俩敞开喝……”借着酒兴,黑娃把他揣着兆鹏的手条怎么寻找习旅、怎么从士兵受训到成为习旅长的贴身警卫,怎么参加bào动及至踩着麦捆子似的尸体死里逃生、怎么落糙山寨一下子倾吐出来,说完大哭:“兆鹏哥,我只听你说闹农协闹革命穷汉得翻身哩,设想到把旁人没撞动,倒把自个闹光闹净了,闹得没个落脚之地了……”兆鹏的脸膛也泛起红色,撕去了头上的帕子,大声沉稳地说:“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着眼狠狠地问:“你都知道?你见过尸首跟麦捆子一样稠地摆在地里的qíng景?你看见习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涌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荐子的qíng景?你知道旅长抱着机枪杀得两眼着火的qíng景?我挨枪子的时光习旅长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他死了呢还是活着……”兆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qíng景我都知道。策划那场bào动时我也参与了。习旅长那阵子还没死,带着余部出潼关到了河南,东逃西躲一月之久,还是没有站住脚……他死的时候枕着机枪。我们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规军就此完结了。”黑娃问:“事qíng过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们策划bào动的时光,想没想到过这个结局?”鹿兆鹏说:“想到了。”黑娃惊异地问:“想到了还硬要伸着脖项去挨刀?”鹿兆鹏仍然沉稳地说:“你忘了习旅长讲的‘七步诗”的故事?做出诗是死,做不出诗还是死!就是这样。”黑娃叹口气:“完咧。到底还是给大哥煎了。”鹿兆鹏却冲动起来:“完不了,怎么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现在才开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鹏一眼,垂下头默默地挟起一块野猎ròu咀嚼着,良久才找到一句恰当的话:“革命开始了,你咋么有空儿到我这儿逛来咧?”鹿兆鹏也找到一句恰当的话:“我嘛,瞅中你的好营生……入伙来了。”黑娃立即敏锐地做出反应:“兆鹏哥,你甭耍笑。”兆鹏说:“我没耍笑。我来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当即说:“这话跟我再不能往下说。要说明日跟大拇指当面说。”鹿兆鹏说:“那当然。你还是很义气。”黑娃说:“天快明了,咱们睡觉。明日个跟大拇指当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