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_陈忠实【完结】(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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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发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长说:“你这是……”他气急如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争辩,而是签发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gān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也自然没有了。

 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xing子招致的结果。

 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rǔxing畔xing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镜——毕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láng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宏亮,jīng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我有重要话说。”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腾起的激qíng,便执出砖头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的用语,“我因为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rǔ!”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猾,也是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白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接说话的时间。她像一头拚死的母狮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野心家yīn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骚得坐不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这是反革命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qíng节都无法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huáng河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无从查找……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和具体过程,那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对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源的反省。

 朱先生的县志编纂工程已经接近尾期,经费的拮据使他一筹莫展,那位支持他做这件事的有识之士早已离开滋水,继任的几茬子县长都不再对县志发生兴趣,为讨要经费跑得朱先生头发发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话:“办正经事要俩钱比求割筋还难!”引发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们一片欢呼,说是能惹得朱先生发火骂人的县长,肯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县长。朱先生继续执笔批阅修改现已编成的部分书稿。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垂下去。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发出的,吊唁公祭和殓葬仪式将在白鹿原举行,死者临终时唯一一条遗愿就是要躺在家乡的土地上。白孝文告诉姑父,十七师派员来县上联系,军队和县府联合主持召开公祭大会。白孝文说:“姑父,十七师师长捎话来,专意提出要你到场,还要你说几句话。”朱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全县各界吊唁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huáng色的野jú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jú花掩盖不住肃煞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拨除棉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和庄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队倭寇士兵闯进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颗炸弹在村庄或者堆满禾秆的垄田是爆炸,那拨花秆的抚犁的撒种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蓝携罐送饭的乡民,该会是怎么一番qíng景……心头泛起一层“空有一番huáng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搅扇起来的滚滚huáng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然后岔开公路驶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另一个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的衣着原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这里宁静安谧的田园景致与整个即将沦陷的中国是如此不协调,他怨愤以至蔑视中国的军人,无法理如此泱泱大国如此庞大的军队怎么就打不过一个弹丸之地的倭寇?朱先生看见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咧──”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得嗄哧一声响。换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qíng激动地说:“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儿从城里开上汽车来,就这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先生的qíng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嚷”了一声扬起头来,急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请宽容我的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抚朱先生坐下:“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身上还未发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qíng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昴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股qiáng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穿过丹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来:“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劲,把渐渐变浓的墨汁研碾出砚台。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依然颤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把赤luǒ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着,冰凉的井中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抖,一气连笔写下七个遒劲飞扬的糙体大字: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笔说:“这是我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一句。我刚中举那阵儿年轻气盛,南行回来登临华山诵成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连一根麦秆儿的撑劲都没有,倒是给你的师长用得上。”鹿兆海也qíng绪波动,泪花涌出。朱先生重新铺就一张横幅,蘸饱墨汁再次毅然落笔:

 白鹿jīng魂

 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条幅和横幅左下方按盖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朱先生枪然吟诵:“王师北定中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块废纸裹住中指,坐下来时显得极为平静,温厚慈祥如同父亲:“兆海呀!临走还有啥事须得我办,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鹿兆海也坐下来:“没有没有,没有啥事要劳烦先生的。我决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妈cao心。日后要是他们问到你,就说我们开拨到陕南去了。”朱先生说:“我会说好这事的,放心。”鹿兆海说:“只有一件小事要给先生添麻烦──”说着把手塞进胸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元,腼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后见到白灵时,把这铜元亲手jiāo给她。”朱先生奇异地问:“一个铜子?你欠她一个铜子?也太当真了。”鹿兆海说:“半个。这铜元有她半个,有我半个,拿着就欠对方半个。”朱先生笑问:“那白灵拿着不是又欠你半个了?”鹿兆海说:“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从兆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缕深沉的隐qíng,便问:“不单是一枚铜子吧?”鹿兆海坦然叙说了这枚铜元的游戏所引起的俩人的衷qíng。“噢!天!”朱先生叹惋着,“那后来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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