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很笨,这么简单的名堂都没闹清。我第一次羡慕起那些方面的大师们。
后来,我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告诉我,实际上,她这些天都很不开心。上次来北京过夜回去,飞机带了几家报纸的纸型和一些文件。可她和那个男朋友也在北京的乘务员光顾高兴了,飞机落广州时,两个神魂颠倒的姑娘忘了卸纸型,又给拉到香港兜了一圈。耽误了南方几家报的出版不说,因为有文件,还造成一次不大不小的“失密”。那个姑娘是乘务长,受了个处分。阿眉也被批了一顿,还查出一些不去餐厅吃饭,客人没下完,自己先跑掉等违反制度的事qíng。
“过去我还从没有,嗯,很少挨这么历害的批评呢。”
“那么说,这笔帐应该算到我头上。”
“我没说。不过……”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以後要少进城,少来你家。”
“可以呀。”我沉着地说。
我能说什么,她是有道理的。我应该早就明白,她可以要求我做的事,我却不能要求她做。因为这里面有个差别,有个大不同的地方:她是有重要工作的。这工作重要到这种程度:只能它影响我,我却不能影响它。
还有一个萦绕她心头的yīn影她没说,那就是对同伴受处分的内疚。象阿眉这样的女孩很容易把自己应负的责任夸大。正是这种内疚心qíng,使她觉得有必要牺牲一些个人的欢愉来偿付。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我还是新兵的时候,水土不服,浑身起荨麻疹。有人说吃饺子可以治,我们一帮北方佬就天天吵着吃猪ròu大葱饺子。因为训练忙,没人帮橱,炊事班长就借驱逐舰上的和面机用。用不惯,把一条胳膊绞了进去。那些天,我象罪犯似地抬不起头,以为全是我的错。在我们码头,常有一些赶海的女孩找当兵的说笑。那些天,我连这些女孩的笑声都十分厌恶。天哪!她会不会也有点厌恶我呢?
“我只是想不通。”她在几千里以外对我说。
“我来帮你分析分析。”我象个半瓶子醋政委热心地对着话筒说,“什么问题搞不通?”
“你。”
“我?”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象是另一个人呢?”
这真叫人恶心!
“这么说,还有一个长得和我很相象的人喽。”
“别开玩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跟过去大不一样。”
“过去我什么样?”我茫然地问,“三只眼?”
“过去你彪悍潇洒。歪戴着帽子,背着手枪,站在军舰的甲板上,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那时我总想,你心里一定充满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遥远的、美好的东西。而现在,我一眼就看穿你心里有什么。”
“我心理只有你。”
“你还成了个胖子。”她嘟哝着。
“你嫌我胖不体面是不是?”
多么典型的“迷惘的一代”。我气红了耳朵,又叫又吼:
“我教你个重温旧梦的法儿,随便拣个海军码头遛遛,你会碰见成千上万歪戴帽子、晒得黢黑的小伙子,可心挑吧。”
她在电话里哭了。
我说过,崇拜xing的爱qíng不纯洁、不可靠。
她们机场连出了两次事故。一个水箱没扣上,起飞时,一箱开水都浇到坐在下面的乘务员头上。一驾飞机着陆时起火,烧死一些人,乘务员从紧急出口跌出来,摔断了腰椎。阿眉的qíng绪受了一些影响。这段时间,她的信是忧郁的,总告诉我一些不吉利的事,什么飞“伊尔—14”门总在空中自行开启:“三叉戟”落在桂林总是冲出跑道。我们言归于好。你想,她随时处在危险中,我怎么好意思和她堵气。我又重新以一个qiáng人的形象出现,写信安慰她,告诉她一些我经历的危险。我曾经划着舢板在风bào来临的海上迷向;有一次在海滩上投手榴弹,一枚弹片打进我屁股。阿眉喜欢我的这些信。因为我们很久未见面,这些信在她的想象中修补和恢复了我的形象,我也不想找麻烦,就随他“高大”去。阿眉开始问我:
“摔死了不说,要是我摔伤了,你还要我吗?”
“当然。”前海军英雄怎么能当陈世美,“我会养你一辈子。”我信誓旦旦。
“你拿什么养,用嘴?”
我发觉落入了她的圈套。我都忘了,我还没有工作呢。在她眼里,我一定象个全靠祖上萌庇的员外。
关义来看我,也大惊小怪地问:“你还象蟹似地寄居在别人的壳里?”
怎么,我爹妈还没烦,你们倒都来抱不平。
他很担心我。他最近审的几个案子,碰上过去的几个战友,这叫他很尴尬,觉得脸上无光,令人痛心。他认为很多人都是闲坏的。
我由“安办”分配去了个工厂,试用期未满,就被炒了鱿鱼。我抱着档案回到“安办”,那个经办我的女同志苦恼地问我:
“你说个工作类型,我给你想办法。”
“少gān活,多拿钱;不gān活,也拿钱。”
我被赶回了家。我悻悻地给阿眉写信:“不用等你摔死,我恨不得先跳海。”
我没冷清多久,父亲回家和我就伴。他老得不中用,人家叫他离休了。我和他开玩笑:
“您也当‘作(坐)家’了?”
“我功德圆满。您呢?”他倒毫不含糊地把我划了出去。
过去我在家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如今日趋下降。我老兄的地位直线上升。他比我早一年从海军退役,在一家建设银行工作,属于“直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受到领导信任,单独掌管一个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大发电厂的拨款计划。他经手上亿元人民币,象淌海水似地花银子(当然是花在建设项目中)。本人也象亿万富翁般神气活现,东奔西跑,指手划脚,在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问心无愧的日子,还时不时忍不住冲我们这些赋闲的主儿哨一pào。我真看不惯。
阿眉给我回信,没发怒。看来她对我那些鬼话,也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用她的话讲:
“我才不生气呢,我要生气,早气死了。”
她给我写了七八篇洋洋洒洒的大道理。什么“青年人应该向上,应该生活在奋斗的旋涡里。”“不要暮气沉沉,更不能陷入……庸俗(看来这个词她是煞费了苦心)”因为我从中学就听熟了这本经,所以还能平心静气看下去。看到后来,我简直气昏了。她提到我们的将来,提到困扰着她的现实的忧虑:飞行队要保障每个空勤人员生活安定,照我目前的qíng况,即便到了婚龄也不能批准我们结婚,除非她停飞。可是,她说她热爱飞行。飞行除了有优厚的报酬外,还使她有一种自豪感;使她觉得对人人有用;使她觉得自己是国家在jīng神面貌和风范方面的一个代表。她不能舍此全部仅仅换取我一个人的感qíng,我又是那么一个人(什么人她没说,意思很明白,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废物)。再后面是一大串喃喃的、甜甜蜜蜜的表白,算是打了一巴掌后的几揉,要我相信她纯粹是出于好意,或曰:出于爱我。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接着脑子迷糊了,最后是拍案而起,冷对镜子,让我再来看看我是个什么人吧!镜子里,是个胖子,又白又暄的那种胖子,爱吃油炸东西,爱洗澡,爱睡觉,不爱动。那么,这个胖子是否打算死皮赖脸纠缠别人呢?这个胖子不打算。胖子给空中小姐回了信,表示松手、请便。胖子还语无伦次地说:“难酬蹈海亦英雄。”说到空中小姐的“光辉事业”时,挖苦味就出来了。胖子最后说,他对目前自己的生活状况很满意。
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心里很难受。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变得这么令人讨厌。阿眉,你了解我的过去,不该触我现在的痛处。
夜里,我又回到波涛汹涌的海上。
晚上,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地坐着看电视。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谨的孩子在比赛看谁能把地理课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个钻在纯属子虚乌有的科研项目中、不知北在哪边的所谓科学家和一个举止颇为轻浮的美人的风流故事。北京台则是个胖老头在教观众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来了,她现在是稀客。我仍旧坐着看电视,听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间对着chuī,一个chuī电厂,一个chuī飞机,chuī得都够“段位”。我又看了会儿电视,才走过隔壁房间。阿眉一个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书。我关上门,她仍低头看书,我走进才发现,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难道你不知道?”她说。
“知道。”
“难道我不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吗?难道我们之间还用忌讳什么吗?”
“确实什么也不用。”
“那你gān吗这样对待我。”
我哑了。
“你还说‘不再连累我’。你这样做就高尚了,就是为我好了?你这样做让我更伤心。”
“我以为……”
“什么你以为。”阿眉蛮厉害地打断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嫌你,不要你了?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就是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你。我有没有这个责任,这个权利,你说你说!”
我被bī无奈,只得说“有。”
“有你gān吗不接受?还反过来骂我。”
“小点声,别让我家人听见。”
“你还要面子呀,我还以为你早浑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别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尽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面是缓和了下来。
“别照了,没打出印儿。”阿眉这话已是带笑说了。
“下不为例啊。”我正色对她说。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几天呢。”
提起旧话,阿眉仍是泪眼汪汪,委屈万分。
“我不该写那个信。”我认错,“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气……”
“你气什么?”阿眉怨恨地说,“给谁看,谁都会说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该给我讲大道理。”我说,“大道理我懂得还少吗?参加革命第一天起……”
“那我什么都不说就叫好呀。”
“你不用说,我心里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不说我认为你是体贴我、了解我。你别以为我舒舒服服,无牵无挂,我受的压力够大,别人都觉得我没用……”
说到这儿我也委屈了,说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开头几句话牵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还不是想我出人头地,封妻荫子。”
“错了,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过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她反问我,“你想我什么呢?”
“我想你做个温柔、可爱、听话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机场,刚开始广播上客,我绷不住了,原形毕露。我想我对阿眉说话时眼圈一定红了:
“什么时候还来?”
“有机会就来。”
“常来,别又让我老长时间见不着你。”
“你想我想得厉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终于说:“厉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