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嘿!”老公公噎住了,反而说不上话来。他现在才明白了三儿媳妇的心计,意在报复他对她的二姑的那次不礼貌接待。她可真是心眼多端。老汉又一时不好意思否认自己的家规和家风,气闷闷地抽起烟来。
四妹子怕老公公真的犯了心病,又装作毫不介意地说:“爸吔!其实我是故意让你跟那些gān部多接触接触。我看你总是怯那些gān部。你接触多了,也就明白,他们是gān部,可也是人,没啥好害怕的……”
那位记者的文章在报纸上一发表,四妹子的小院里就更加热闹,好多有组织的代表团前来参观,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县委书记和县长来了,大加赞扬,说她是他们领导下的河口县的第一个养jī专业户,应该大大地宣传一番,她给全县的妇女蹚开了一条致富的门路,无疑是一个典型。有人要请她介绍经验,有人要总结她的最新材料。有人来说要写她的报告文学。有人要她填一张表,补选县人民代表……
她被热qíng的波làng包围着,冲击着。她不能离开屋院了,给南工地食堂送jī蛋的事也办不到了,老公公主动承担了。
老公公第一次给南工地食堂送jī蛋回来,把一根甘蔗塞给孙子,然后从内衣口袋掏出钱来,jiāo给她。她从老公公手里接过钱的时候,突然想起刚到这个家庭以后,老公公给她五块钱并且因为她花掉了而闹出家庭纠纷的事,现在,老公公向她jiāo钱了。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一家人都在逗着小儿子取笑,四妹子从抽屉里取出五十块钱,对老公公说:“爸吔!你和俺妈给我帮忙整一月了,这是我给你们二位老人的工资,每人按二十五元一月,这是五十块。日后,养jī场发展了我再给您增加……”
一家人全惊呆了。老公公瞅着她,半天才说:“这算啥话?啊?这算啥话!一家人,还发工——资?那我跟你妈不是成了你长工了?”
老婆婆也附合说:“你不怕人笑话吗?失qíng薄意的!”
建峰却不开口。
四妹子说:“我不能让您二老白gān呀!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按劳取酬。您gān了就该有报酬,这是合qíng合理的事。”
“哈呀!哪有老子挣儿子的钱这号事?”老公公说,“我要钱做啥?只要你们过得好……”
四妹子却毫不动摇:“你要是不受钱,我就不好让您二老继续gān下去了。我就要另外在村里雇人……”
老公公更加吃惊,睁大眼睛:“你可不敢胡来!虽说目下政策宽了,雇人可是剥削,是共产党头号反对的事!”他自解放以来,最担心的就是怕被升格为地主——剥削阶级,而乡村里作为剥削的最主要标志,就是雇工。
“我不怕。”四妹子说,“我给人家开工资。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剥削。”
“既是这话,你先甭着急雇旁人。”老公公把五十块钱接过来,“我就收下这钱,免得你再雇旁的人来,日后万一有人追究起来,我说是给儿子帮忙,也留一步退路……”
过了几天,那位解记者又来了,询问jī场的发展。四妹子却想,记者们消息都很灵通,就探问可不可以雇工和雇工算不算剥削的事。记者似乎还没有获得这个具体问题的权威答案,说得含含糊糊。由此却引出了四妹子给公公婆婆开工资的事,解记者大感兴趣,追根刨底,问得四妹子简直都无法回答了。几天之后,报纸上就有一条显赫的标题——
媳妇给公婆发工资
——中国农村家庭结构的质变
四妹子接到解侃寄来的报纸,看了,看得似懂非懂。她真服了这个耍笔杆子的,一件在自己看来毫不起眼的小事,让他给分析出那么多的意思来,真是了不起!
这年到头,四妹子给两位老人做了一身新衣服,而且买回一台电视机。大年三十晚上,一家老少欢聚一堂,真是“chūn满乾坤福满门”。包完饺子,四妹子就说出了下一年的发展计划,她算了养jī卖蛋的账,获利虽不少,还是不理想。她要买一台孵化雏jī的机器,那利润比养jīqiáng多了,大多了。她说,政府现在宣传鼓励农民搞好家庭副业,好些乡村女人眼见她养jī得了利,发了财,都眼热手痒了,来年chūn天的雏jī无疑会是紧俏货。四妹子说:“这一步棋瞅准了,下手要早,单是忙前这一季,赚上万把块钱不成问题。”
老公公不由得愣愣地盯住了三儿媳妇,心里暗暗佩服。这个陕北女人对明年可能出现的小jī热销的估计完全对头,趁此机会孵化小jī是有眼光的。他想热烈地肯定儿媳的这“一步棋”,临到开口时,却说成了这种话:“这步棋倒是看准了。我说嘛!要那么多钱做啥?就这三百母jī,收入的钱够吃够穿够用了,算咧!一下子抓到那么多钱,万一日后政策上有个闪失,钱多反倒成了祸害了……”
“从目下形势看,政府号召农民挣钱发家哩!广播上从早到晚都在说这号话。”建峰cha言说,“至于日后会不会变卦,怕是神仙也难预料。”他说这话,用的是一种不介入的清高语调,没有明显的倾向xing。
“变了卦再说变了卦的打算。现在允许咱挣钱我就要挣。”四妹子毫不动摇,“爸吔!你甭怕,万一日后把我当新地主斗争,连累不了你的,你是我雇来的长——工嘛!”
老汉扭过头笑了。
“买下孵化器,就得雇人了。”四妹子说,“需要好几个人哩!”
“不敢!”老公公坚决反对,“共产党允许农民挣钱,可不准雇长工呀!这是明摆着的道理,你甭胡来。”
“那怎么办?”四妹子也不敢坚持,“可那孵化器,一装上jī蛋,黑天白日不能离人,要控制温度,要翻捣jī蛋。小jī出来了,要喂食喂水,还要检查种蛋……”
“让建峰回家来帮忙。”婆婆说。
“我正在钻研修理电视机的技术哩!”建峰说,“我见不得那些毛糙货!一看见jī呀蛋呀,就烦,一听母jī叫唤,脑子就晕了……”
“那……这样吧,让你大嫂二嫂过来gān吧,还有那几个侄儿侄女,都能gān活了。”老公公想出了万全之策,“一来可以免去雇工剥削之嫌,二来也成全了你的两个哥哥。你们的日月过得好了,也帮他俩一下。你大哥教书挣那几个工资,现时看起来就不如养一窝母jī了……”
四妹子同意了。老公公的话,她不能不同意,那毕竟是亲兄弟啊!
新年的钟声响了,悠扬,雄浑……
兄弟三家联合经营的养jī场办起来了。
一台浅蓝色的崭新的孵化器买回来了,在靠着街门一侧的土打围墙前,临时修盖起两间油毛毡苫顶的泥皮房子,做为机房,第一窝雏jī的孵化工作从选择种蛋开始,直到小jī破壳而出,四妹子几乎寸步不离。chūn节前,当她产生了随之决定了要走这一步棋的时候,她就赶到二十里远的紫坡国营养jī场去,在那里从选择种蛋到小jī出壳看了一个全过程,她自己掏钱在国营养jī场的职工食堂搭伙,无代价地跟班劳动,陪着值夜班的工人一起值班。现在,她在自己家里开始第一窝小jī的孵化工作了。
她告诉侄女雪兰和二嫂,在电灯光下,可以看到蛋壳内有一个黑点的jī蛋是受过孕的种蛋,而没有黑点的蛋是水蛋,孵不出小jī来的。她告诉她们怎样控制孵化机的温度,直到帮她们辨识那只温度计上的刻度。侄女雪兰毕竟有点文化,多说两遍也就记住了。而二嫂则白眨着一双眼睛,今日刚记住一点儿,睡过一夜又忘了。这个骂大街一骂三天可以不骂重样话的愚蠢的二嫂,却总是记不住机器上头那些旋钮的名称和作用,最后只好换由她的二女子小红来替代。四妹子带着两个侄女,终于孵出第一窝小jī来,两个侄女高兴得把刚刚出壳的第一只小jī抢来夺去,在她们的脸上抚摩,甚至用嘴亲那细茸茸的rǔ白色的绒毛。
对这件事最称心的要数吕克俭老汉了。
老汉从早到晚,没有闲暇的工夫。他搅拌饲料,打扫jī圈,背上大笼到河沟里去挖水芹菜,那是母jī最喜欢吃的青饲料了。挑满一笼青糙,夕阳隐没,凉飕飕的山风chuī着肌肤,老汉点燃一袋旱烟,在沟坎上美滋滋地抽着。
三个儿子又合为一家了。在chūn节期间,由他出面,又由他主持,终于促成了三兄弟三妯娌的联合。他原先只是想让老大和老二的女人或儿女过来给老三家帮忙,由三媳妇给开工资,一来免去了雇工剥削的嫌疑,二来使老大老二家也增加经济收入。当他提出这个对无论哪个儿子都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的想法时,作教员的大儿子却提出三家联营。这样就彻底解除了雇工之嫌,而且可以使jī场进一步扩大,增加自己也增加老三家的收入。譬如说,不仅搞孵化小jī,原先的蛋jī完全可以由现有的三百只扩大到七八百只,甚至上千只。老二也拥护大哥的办法。老汉把这种想法和四妹子一说,四妹子开头似乎有点不大乐意,随之就慡然应承了,说:“两位哥哥既然说出口了,我就同意这么办。”
又是由老大出主意,由四妹子出面向公社信用社贷款,因为四妹子目下有了名声,任何单位都愿意支持这个新生事物,而由他或老二贷款。就困难多了。他把一切都经过过细的考虑,由四妹子出面申请,将款子贷到老大女人和老二的名下,作为老大老二的投资,再把jī场现有的活jī作价入股,这个jī场就属于三家联营了。
现在,三个儿子和三个妯娌以及孙儿孙女们,都奇迹般地统一在一个目的上了,出现了一种空前的繁荣兴旺谐调的局面,这是老汉梦想过而始终没有实现过的一种生气勃勃而又融洽的家庭气氛。他不愿意看见一个儿子富得流油而另一个儿子穷困难过,三个儿子齐头并进,这是最使人舒心的事了。由于三家联合的形成,老汉自觉停止了继续领取工资,只说由儿子们凭良心给他供给吃穿就行了。他有使不完的劲,心qíng也是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现在不大提阶级斗争了,看来短期内不会有人在他的成份上再为难了,四清补订的几家地主和富农成份又恢复了中农。他想看见自己三个儿子都成为吕家堡最富裕的家庭,至于自己要不要挣儿子们的钱,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三家联营的jī场,把分裂的三兄弟三妯娌又扭结在一起了。老大在临近的小学校教书,过去一直是食宿在校,周六才回到家中过礼拜,现在,他每天傍晚骑自行车赶回家来,匆匆吃一碗饭,就自动在jī场寻活儿gān,直到半夜。
老汉背起一笼青糙,在夕阳余辉中,走下山沟来了,回去铡碎了好喂jī啊!
四妹子却感到了一种威胁。她已得知,仅是这个不足两万人口的小小公社里,已经有三家农民办起了孵化场,看来瞅着这步棋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竞争是明摆在眼前的。吕家堡村街巷里最显眼的墙壁上,并排贴着那三家出售小jī的广告。而国营紫坡养jī场的广告也派推销人员下乡来逐村张贴,什么“本场有十五年孵化小jī的历史,经验丰富,小jī健壮,成活率高达98%”等等,人们尊崇习惯,习惯是紫坡养jī场的小jī最保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