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_陈忠实【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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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彩的心都要跳出喉咙了。先不管马驹哥有什么好消息,单是大叔这种对她说话的意味,已经毫不掩饰地把她看成是和他们家有特殊关系的人了。彩彩的脸上热呼呼的,似乎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去了。她微微低下头,急切地等待着大叔说话。

 “你马驹哥,要提拔排长了。”大叔说,“今日来的那两位军官,就是来调查咱家的社会关系。”

 “噢!”彩彩抬起头,高兴得要掉眼泪了。她qiáng忍一忍,克制住涌涌波动的感qíng,说,“没有什么麻烦吧?”

 “没有!”大叔一摆头,“咱家的亲戚,没得‘五类分子’!那俩同志说,qíng况很好,没有问题。”

 “好!”彩彩高兴地说,“马驹哥是好人,走到哪儿都受欢迎。”

 “有一句话,叔今黑要跟你说明白……”景藩老汉说,顿一顿,似乎难开口,终于还是说了,“你跟你马驹哥通着信?”

 彩彩忽地一阵眩晕,深深地低下头来,默认了。她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qíng绪里,猜想那个幸福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你和马驹把话说透了没有?”景藩老汉问。

 “没……”彩彩颤抖着声音说,“啥话也没说……”

 “噢!这样!”景藩老汉似乎松了一口气,“今天那两位领导说,给马驹订婚,对象要经过部队审查,同意了才能……”

 “啊——”彩彩猛地扬起头,旋即又低下来,脑子里轰然一声,麻木了。

 “你看——”景藩老汉立时大声叹息,“本来我跟你大婶啥也明白,可人家军队上严格……志qiáng跟我搭班gān了几年,我也明白他是好党员,可现时弄得……”

 “甭说……咧!”彩彩浑身颤抖,“你的话……我听……明白咧……”

 “唉!”景藩再度叹息,“为了你马驹哥的前途……”

 “我知道……该咋办。”彩彩扬起脸,咬着嘴唇,“我不会……妨害马驹哥……你放心!”

 彩彩说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从屋里奔出来。她在自己的小屋里,整整睡了三天,任奶奶怎么说,她也不说为什么,吓得老奶奶简直要疯了。

 第三天晚上,她走出自己的小屋,脚下有点打飘,如同大病过一场,脸色苍白,走进奶奶住的南间屋:“奶,你给刘红眼回话,我愿意跟文生订亲。”

 她的平静的态度使奶奶吃惊,一直拒不考虑刘红眼所牵线的婚事的孙女,怎么一下子自动同意了呢?奶奶怕孙女话里有话,就表明自己决不勉qiáng可爱的孙女,说:“奶奶听你的话,你不愿意,奶奶也就不愿意,你觉得不合心,也就不合奶奶的心。你甭……”

 “我愿意。”彩彩更加镇静地说。

 “愿意了,你该当高高兴兴跟奶说呀!”奶奶难受地说,“你看你那样儿,像不像办喜事……”

 彩彩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奶奶怀里,放声痛哭……

 不能因为她背着的政治上的黑锅,影响马驹哥提拔人民解放军汽车排排长的大事;为了亲爱的马驹哥的远大前程,彩彩甘愿作出一切牺牲。她不怨恨景藩大叔,那本来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解除大叔的思想顾虑,她答应了冯文生父母几次三番托刘红眼登门撮合的婚事……

 马驹那年从部队回家探亲的时候,她已经是文生的未婚妻了。她没有向他作任何解释,他也没有问她……马驹随后和薛家寺的民办教员薛淑贤订婚了。

 这一切因为主观和客观、有意和无意、必然和偶然诸种因素造成的彩彩婚姻问题上的历史和现状,现在都要结束了。她将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进行新的选择。过去的种种不合理的东西尽管使人痛苦,毕竟已经过去了。唯其如此,彩彩姑娘面对今后的新生活才如此心qíng激动。她骑着自行车,在白杨夹道的公路上飞驰,从麦梢上空掠过的小鸟啾啾呜叫着,飞到河川深处去了。她准备向马驹哥说明过去的一切:她喜欢他,无论他是军人,无论他是农民,她都喜欢。她喜欢他这个人,而不是象那个势利眼的民办教员,只喜欢他的军官头衔。

 彩彩骑车走进河西镇,卖粮食、蔬菜、猪羊ròu的摊贩已经在镇子两边的公路上排得拥拥挤挤。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跳下自行车,推车走到邮政代办所的门口,从提兜里取出那封给文生的回信,迟疑一下,就折身走到墙角,倚着车子,再看了一遍。没有问题,信写得很得体,她没有骂文生的背叛行为,也没有乞怜他回心转意。她对自己昨晚写下的信中的这一段话特别满意:“你不必自己谴责自己是‘忘恩负义’,我对你本来没有什么大恩,你无恩可负,你也不必担心我不能接受解除婚约的痛苦,因为我没有痛苦。你从此可以自由选择能与你(大夫)在生活上便于安排的人,我也同样获得了选择能与我(农民)在生活上便于安排的人的自由。你担心我会骂你,这你错了,说明你还不了解我……”

 她重新把信纸装进信封,从小邮局的营业员手里接过一枚邮票,贴在信封上,转身出去,最后看一眼那写着冯文生名字的信封,就毫不犹豫地塞进小邮箱里去了。

 彩彩推起车子,在拥挤的街道上走。耳朵充溢着小摊贩们和顾客为一只jī、一颗蛋、一斤ròu或一斤菜的价值争来争去的吵闹声,她心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从人窝里好容易挤过去,就来到百货商店门口,她选择了几种颜色的彩线,好用心用意给马驹哥扎纳鞋垫儿。

 彩彩走出百货商店,跨上车子,就赶往位于街道西头的公社卫生院,去那里购买药物。她要很快赶回去,有几位流感病人等她回去打针呢,后晌还要给马驹哥的脚伤换药……

 尽管景藩老汉小心谨慎,甚至行动有点神秘诡谲,却无法封住大队会计冯三门那张向来不挂锁子的嘴。于是,一个嘴巴对着一只耳朵,眨着惊奇、眼馋的眼睛,传布着这条自冯安国家规模浩大的婚礼之后的最重大新闻。彩彩姑娘是在给一位老爷爷打针时,听服侍老人的儿媳妇说的。

 这个消息太突兀了,也太叫人意料不到了。看着那媳妇压低声儿说给她这个消息时的神秘的样子,彩彩姑娘心里轰然爆响一声,连回问一句的力气也没有,就拎起药包走出人家的屋院了。

 太阳已经转到西塬的平顶上,村巷里的柴禾堆,羊栏猪圈,涂着一层金红的夕照的光,这是落日前小河川道极其绚丽的一瞬。彩彩走过村巷,看见奶奶在半边明亮半边灰暗的麦秸堆前撕扯柴糙,一低头走过去了。

 “彩娃,你的脸色不好。”奶奶在她身后说,“是不是染上感冒了?”

 她摇摇头,匆匆走进小院,跨进自己的小屋,就支撑不住有点瘫软的身体,躺在炕上了。

 彩彩的命太苦了。她的尚未成年的幼嫩的肩膀,她的尚不懂得人生的无邪的心灵,过早地承担起生活qiáng加给父亲的灾难,悄无声响地在冯家滩长大成人了,在她最富于青chūn活力的年龄,不能象别的姑娘一样跟男青年们开会,说笑甚至串门也得看看门楼……她要排除农家漫长而寂寞的冬夜的苦闷,自觉不自觉地把书抱到怀里了。她没有崇高的读书目的,纯粹是为了消磨时光。什么样的书,凡能到手的,她都能耐着xing儿读完。冯家滩男女青年手里,偷偷传递着不少小说、剧本和其他书籍,那是趁造反时机从学校图书馆里偷出来的。无意间,那些中国或外国的书籍中的人物,美的和丑的灵魂,照亮了乡村姑娘冯彩彩一双忧郁的眼睛。她顽qiáng地忍受着无法躲避的灾难,冷漠甚至傲慢地蔑视那些恶人的丑行,理智地处理自己和奶奶这个两口之家的内务和外jiāo,勇敢地活到了做梦也无法预料的那一天——父亲的冤魂得于昭雪了。她感激那些书。

 她和文生的婚约,是理智驱使的结果,而不是感qíng的自然结果。这最后一件使她心里痛苦的压力,今天也随着那封给文生的回信而掀掉了。她自由了,jīng神上自由了,感qíng上也自由了。她的心刚刚舒展了一天,开始编织和亲爱的马驹哥的爱qíng花环的时候,他却要离开冯家滩了……

 时风变化了,乡村人也开化了。过去,冯家滩在西安或县城里工作的男人,一般都习惯在老家娶个媳妇,好照顾父母,现在,首先考虑的是将来有了儿女能不能报上城镇户口哩,没有哪一个傻瓜还要在农村娶妻生子了。马驹一旦有了工作,薛淑贤肯定会改变态度的,自己怎好意思从中cha足呢?再说,在马驹要出去工作的时候,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喜欢人家呢?

 彩彩沉静下来,逐渐恢复理智,经受过许多折磨的姑娘,总是能很快地在打击当中恢复理智。现在不能向马驹哥有任何明显的表示,鞋垫儿也得缓一缓再纳扎。现在必须证实,马驹出去工作的消息,是实的还是谣言?马驹的态度如何?一切都得在证实了这个消息之后来决定。

 彩彩从暖水瓶里倒了水,洗了脸,免得眼泪在脸上留下痕迹;用化学梳子拢一拢散乱了的短发,再用小镜子照一照,好,眼睛里依然是平静而理智的神色。她背上小药包,走出门,给马驹哥的脚伤换药去。

 太阳已经沉下西塬,天边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红云。彩彩朝那个熟悉的小院走去,心里复杂极了。过去,她常常串到这个小院来,把给马驹哥纳扎的鞋垫儿jiāo给大婶,坐一坐,聊一聊,听得大叔大婶关照的几句温暖的话,她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到那个小院去,心里矛盾得很哪!

 小院里有一股清淡幽微的香气,那是香椿树的枝叶在傍晚的时候散发出来的。马驹坐在树下,双手叉进浓密的头发里,低着头,没有察觉有人走进小院。他大约在想着要去县上工作了吧?彩彩咳嗽一声,打招呼给他。

 “唔!彩彩。”马驹扬起头,有点愣呆,显然是从专注的思索中醒悟过来。

 “该换药了。”彩彩说,完全是医生对病人履行义务的声调。她早已提醒自己,不能带任何感qíng色彩,不能有任何心思的流露。

 彩彩蹲下来,轻轻撕开已经发黑变脏的胶布和棉纱,用棉球擦洗。怎么开口问他呢?

 “嗨呀,彩彩,给你说吧——”马驹说,“冯大先生晌午来寻我了。”

 “寻你做啥?”彩彩淡淡的口气。

 “叫我去劝解文生哩!”马驹说,“老先生在我面前愣骂文生,说他儿子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东西。老先生还说他一家都喜欢你,决不能做出让乡党们指脊背的事,他说他叫大女儿也去劝弟弟……看来,老先生还算有良心,正在动员一切家庭和社会力量……”

 “那……好么!”彩彩应酬着说,心想,我自己已经把回信寄给文生了,还劝解什么呢!

 “我脚伤好了,马上去找文生。”马驹说,“我想很好地跟他谈谈,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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