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_陈忠实【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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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当面把话说透。”马驹难为qíng地说,“俺爸日后要是问起这事,你甭说我不愿意的话……”

 “噢!明白明白。”安国叔眼睛闪眨两下,头一仰,哈哈笑了,“我明白了,你爸要你出来工作,你想在咱冯家滩治穷致富,两人有矛盾哩!”

 “我怕因为这件小事,俺爸跟我闹仗,惹人笑话。”马驹委婉地说,“俺爸最近心qíng不好……”

 “你……这个娃哎!”安国叔坐在罗圈藤椅上,徐徐喷出一口烟,数落说,“你二十五六的人了,在外当兵也该经见了不少世面,全不看世事发展到啥地步了,难怪你爸心qíng不好。”

 马驹本来就没有指望能得到安国叔的支持。他并不动心,却也不想辩解。“世事发展到啥地步了”,这是不难回答的问题。安国叔的原意不过是说人都变得更注重实际利益了,自私了,有哪个傻瓜才去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哩。他通过合法和不合法的手段,给儿女们一人谋得一份城镇户口和城镇工作,基本上完成了家庭的“工业化改造”,甚至已经准备给自己和老伴一人做一副松板棺材,大约都是对于发展到今天的世事的考虑吧!如果河口县里的共产党员都这样考虑问题,那会怎样呢?世事本来就是被这些谋取私利的人给搅混沌了呀!

 “我跟你爸是老jiāoqíng,不忍心看他而今穷酸的景况,才给你找下这个出路。”安国叔动qíng地说,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瞧这儿——”他顺手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指着说,“想爬进这个驾驶楼的,不下二十个人了,全是县上gān部的子女和亲属。人家都不懂得让他的娃娃在农村gān革命?嗬呀!你……”

 “农村青年,好多人都想进城谋一碗饭吃,我知道,因为城市比农村富裕,也比农村文明。”马驹点点头,诚实地表示承认这种现实。他又认真诚恳地说:“可我又想,都是人,都在党的领导下,我不信农村就永远贫穷、落后下去……”安国“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置评的样子。马驹便又执拗地苦笑一下,似乎是自我嘲讽地接着说:“也许是我不符合cháo流吧……嘿呀!”

 “你不来没有关系。”安国叔说,“我总算给老朋友尽了一份心。”

 马驹再无话可说,就站起来告别。安国叔也不qiáng留,送他出门。走到楼梯口,马驹又叮嘱说:“安国叔,俺爸日后问起这事,请你随便说个原由,推委一下就过去了……”

 “放心放心!”安国叔说,“这费啥事嘛!”

 马驹从饭店出来,推起自行车,从新城宽阔的街道上骑过去,又转上河川的柏油公路了。想想自己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qíng耗费jīng力和时间,不禁懊恼地摇摇头。但脚下却不觉加了点劲——还要快点回去,再去哄弄父亲哩。哎嗨,有什么更高明的办法呢?

 景藩老汉撅着屁股,裤腿挽到膝盖上,戴着糙帽,在自家的责任田里cha秧。头顶的大太阳直照在身上,老汉汗水淋漓,汗渍浸得眼角麻辣辣地疼了。他在身后,留下横竖成行的嫩绿新秧,赤luǒ的稻田顿然变得生机盎然了。

 老汉没有帮手。儿子到县上去了,老伴下不了水田,他独自一人耙地,cha秧,全家只分得一亩稻田,cha秧能用几天呢?马驹一到县饮食公司上班,他也要到公社奶牛场去了,走前必须把稻秧cha完。老汉心劲很足。

 然而毕竟老了,心qiáng而力不支了,他只好不时直起腰,使弯曲酸疼的脊背舒展一会儿。看看太阳已经端南,老汉cha完手里最后一撮秧苗,在水渠里涮洗了腿上的泥巴,从稻田楞坎上走过去,便踏上白杨夹道的机耕大路。

 老汉拖着困倦的双腿,走进家门。树荫下,老伴正在铺开的苇席上fèng被子,那是给儿子准备上班的铺盖,他一眼瞅见老伴脸上忧郁的神色,心里纳闷:老婆子又怎么了?是怕他和儿子离家以后太孤单吧!唉,妇道人家就是这样。

 “马驹回来了。”老伴没有抬头。

 “这样快?”景藩老汉问。

 “事qíng毕咧!”老伴丧气地说。

 “说啥?”景藩老汉大吃一惊,“人呢?”

 “还车子去了……”老伴难受得抬不起头来。

 马驹走进门楼来了。

 景藩老汉瞅着儿子的脸,忙问:“咋闹的?”

 “名额让旁人抢占咧……”马驹站在大门里说。

 景藩老汉大为吃惊,喜悦的心qíng,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变故,满是灰白胡碴的嘴张得老大,合不拢了,汗水从爬满皱纹的脸颊上流下来。他不能相信这个意料不到的变化,疑虑重重地盯着儿子的脸,听着儿子的回答,生气地问:“他安国给咱说得好好的嘛,怎能给旁人抢占了去?”

 “安国叔说,他的饮食公司添了一辆车,惹得一山的猴儿都急了。寻他的人不下二三十个,全是县上的领导和熟人……安国叔倒是真心实意给咱办事,可是没办法咧!”

 景藩老汉听完儿子的叙说,大声唉叹着,快怏地坐到石墩上,丧气地低下头去。他信了马驹的话,几天来处于喜悦状态中的脑神经,一下子委顿了,由此而产生的晦气和烦恼充塞了胸膛。老汉颤抖着筋条luǒ露的手臂,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痛苦地摇摇头。抱怨说:“安国老弟呀!你尽给我弄这号空喜欢的事!”他一侧头,看见老伴低着头,手里的针线停下了,眼角cháo湿了。他不忍心看老伴丧气的脸色,把烟袋噙到嘴里,却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了。他仍然不甘心地问:“那现在定下谁了?”

 “说是县木材公司业务科长的小舅子。”马驹说。既然无奈要撒谎,就得撒到底。说是业务科长的小舅子,也不会冤枉他们,安国叔就是想给自己搞计划外的木材指标嘛!他说,“安国叔在木材公司要买松板作棺材,你想想……”

 “唉!没老百姓的活路了!”景藩老汉愤怒地一拍大腿,猛然站起,悲哀愤恨地叹息着。自己的后门被堵了,他恨那些比他有势力的人,“世事全叫这些人弄瞎了……唉!”

 “唉……”老伴也难受地吁叹着。

 失望和晦气笼罩了小小的农家院。马驹不忍心看父亲和母亲被痛苦折磨得扭歪了的脸,心里一动,可怜起两位老人来了。他想安慰老人几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默默地走出大门。

 太阳高悬在头顶,村巷里流动着燥热的气làng。村子东头,三队饲养场外头,大叶杨树和揪树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清幽幽的荫凉。马驹走过来,看见冯来娃脱光了上衣,只穿一条蓝色短裤,双手抱着一把长柄竹条扫帚,马戏丑角似地围着高大壮健的秦川牛打转转,扫刷着种牛卧圈时粘在皮毛上的粪巴和土屑,牲口紫红色的短毛gāngān净净,油光闪亮。来娃没有发现马驹正站在身后,仍然自顾自地忙着,不时停下扫帚,从屁股后面的裤腰里拔出蝇拍,毫不留qíng地拍打落到种牛后腿之间的虻蝇,硕大的脑袋上汗水渍渍。

 “来娃哥。”马驹满意地笑着说,“牛这两天没啥麻达?”

 “噢!马驹。”来娃转过身,仰起头,自豪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你看嘛!你看跟你买回来的时光,一样不一样?”

 “我怕牛倒水土哩。”马驹满意地笑着。

 “我头天晚上弄了一锹huáng土,在锅里炒焦,再熬成汤水,给牛饮了。”来娃动qíng地说,“这样一饮,牛就服咱山外的水土了。”

 来娃的办法究竟有几分科学xing,马驹没有去考究它,而半截人对待牲畜的细心,着实使马驹感动了。他钦佩地盯着这位残疾人,心里十分舒畅,父母亲痛苦的脸色给他心里投she的yīn影,被来娃的忠诚行动冲淡了不少。

 “明日开庄呀!”来娃快活地向他报告,“附近村庄不断有人来询问,咱给人家排了日期,明天开始配种。你看,框架早安好了。”

 马驹摇一摇框架的木桩,稳扎结实,公牛拴在木桩上,雄狮一般昂首挺胸,不安地踏着蹄子,全不象那几头母牛那样安闲地站着。好哇,明天这儿就热闹起来了。马驹给这个配种站安排了两个高中毕业生。往后,得逐步采用人工配种,提高母牛的受孕率。种牛有了,下一步再养种马和种驴,办起一个象样的牲畜配种站来。现在看,种牛场是谋算到急需的空档上了,方圆三十里,没有一家开庄的种牛。他问:“那俩呢?”

 “一个到镇上买些用具去了,一个骑车子到各村贴广告去了。”来娃说,“俩娃积极得很。我原先想,这两个学生娃,会喜悦弄这号腌臜事吗?没料想,两个货热心得很。”

 “现时的年轻人,思想开通。”马驹笑说,“老人还觉得gān这号事丢脸哩!”

 马驹说着,走进饲养棚里,院里屋里,清扫得gāngān净净,整洁而又清慡。槽道里不留一撮糙巴,圈里垫着一层gānhuáng土,几乎嗅不见粪尿的臭气。槽道外头的垫脚砖已经垒好了。马驹由衷地赞扬说:“来娃哥,你弄得不错。”

 “嘿嘿嘿!”来娃憨笑着说,“马驹,我在生产队里二十多年,没听见一个字的表扬话,你今日表扬我了,希罕哪!”

 马驹笑了,这大约是实qíng。

 “马驹——”来娃庄重地问,“我听说……你要走咧?”

 “不走。”马驹说,“走的话,还能不给你老哥招呼一声吗?”

 “我也这样想。”来娃点点头,“旁人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还是喂我的牛,心想,即便你走,也得把我喂牛的事安顿稳当……”

 “好好喂牛吧,来娃哥。”马驹真诚地说,“咱弟兄们的希望,在这些宝贝身上哩!”

 “对!”来娃大声说,“现时政策宽咧,庄稼人活套了。咱们地里打得够吃,队里副业挣得有钱花,窝窝逸逸过日月,比城里差多少呢?”

 马驹点点头,这个人说着他心里的愿望。有吃有穿有钱花,这本来不算太高的生活要求,几十年里没有得到,领导他们的父亲却早已顾不上考虑这些,而只是急于把儿子塞到城镇里去。马驹瞧着来娃诚实的眼睛,心qíng颇为激动地说:“来娃哥,青年人往城里跑,是由于农村太穷太落后。比方说,咱们村里要是修成水泥街道,戏楼前修起俱乐部,大队办起文化室,有书有戏有电影,家家屋里蹲一台电视机,你看如何呢?”

 “啊呀呀!”来娃吐吐舌头,“我没敢想到这样阔气。我只说不愁吃不愁穿,我冯来娃就跟人一样罗!”

 “为啥不敢想呢?”马驹说,“渭北塬上的南村大队,已经做到了。那个村在外gān合同工的青年,自动回队里去了。咱们为啥不行呢?”

 “噢噢噢!”来娃半信半疑,“怕不容易……”

 “难是难。”马驹肯定说,“世上没有容易的事。我反正豁上了,你陪我gān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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