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_陈忠实【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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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宽,你可真得多出几身水!”老人已经吃完,站在儿子当面,“要是砖场包烂了,甭说咱家赔起赔不起,你——对不住马驹!马驹是踢了铁饭碗,跟你在冯家滩共事。”

 马驹盯着老人凝重的眼睛,心里感动了,说:“放心,大叔,德宽哥在砖场流的汗水不少哩!”

 “马驹,你今日到咱屋了,叔想说……”老人捉着长管子旱烟袋儿,挖着,“当年你爸办农业社的时光,好些人不敢入社,我是头一个把牛拉到大槽上去的。我说,咱旁的事先不管,咱只信服景藩老五这个人,不会哄得咱跳崖。社刚办起来,听说县上要拔走冯景藩,我心里慌了。背地里说实话,安国那人,话说得美,事做得不赢人喀!我当晚跑到你屋,劝你爸甭走……”

 “那些事……我听说过了。”马驹点点头,安慰老人说,“你劝俺爸甭走,这没啥不对……”

 老人摇摇头,苦笑着说:“后来,我看见你爸被人家推到戏楼上,挨斗受rǔ贱,我悄悄溜出会场,回家来关住大门,捶自己的脑袋。是我害了老五呀!……”

 “过去了的事……”马驹也苦笑一下,“再说,那几年里,他那样的gān部走到哪里,也躲不过挨斗受rǔ贱,乡里城里一模一样……”

 “那是实qíng。”老人嘴里承认马驹说的事实,可心里仍然不平,“你爸在咱村劳心劳力几十年,唉,老五可怜!要是没有安国比对,倒也不显得。两人一比对,差得太远哩!我就觉得当年劝你爸劝瞎哩……”

 “你自个的光景过得咋样呢?”马驹难受了,瞅着老人平静而又真诚的眼色,“你们这一辈老庄稼汉,而今有几个能享点福呢?除了几个儿子在外工作的老汉,家境稍微宽格一些,大多数老汉跟你一样,嘴里填的是包谷面搅团儿,身上穿的是补丁衫子,烟锅装的是棉花叶儿……”

 “啊呀!马驹……”老人却不以为然地说,“咱农民都是这样嘛,享啥福呢!咱还有一碗搅团吃,你不见旱塬上的人,包谷面也吃不到嘴里。你爸本该……唉!今日你爸为啥跟你闹仗?我心里明白喀!老汉而今太后悔了呀!我也后悔当初不该把老五牵扯在村里……”

 贫穷已经使老人彻底失望了,甚至麻木了。……因为对于生活的失望,他现在觉得当年劝服马驹父亲留下来是错了,象欠了他的qíng债似的,后悔不迭。马驹心里充塞着一股酸楚的滋味儿。他忽然想到,老人当年劝服自己父亲留下来,不仅是信服父亲一个人,而且是对新的生活抱着满心的希望哩!现在……必须用果决的行动,艰苦卓绝的奋斗去改变现状,证明一个普通庄稼汉对共产党的信任是应该的,去证明庄稼人跟共产党追求生活的理想是完全对头的。生活实际作出这样的证明以后,庄稼人心头所充塞的失望和灰败qíng绪,不扫自消!马驹心里很不平静,父亲把他赶出家门,只是使他生气,而老人的话,却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的胸间涌起一股豪壮的感qíng,对老人说:“大叔,你多活十年八年吧!我们奋斗几年,首先要叫老庄稼人享点福。你们受的苦太多了……”

 “马驹,叔要是不死,许能享上你们的福。”老人贤良宽厚地说,“叔虽老了,眼还没瞎,啥人啥事都看见。你娃娃的举动,叔看得清清白白,我看你呀,跟你爸当年一样心xing,跟志qiáng也象得神……咱冯家滩是个好地方,有山有川,辈辈出能人,现在又出来你马驹……”

 “爸吔!你罗啰嗦嗦没个完,马驹的饭都凉咧!”兰兰笑着说,“啥时间闲了,你跟马驹尽量说。”

 老人嘿嘿笑着,忙让马驹吃饭,不说话了。

 这当儿,马驹眼前一亮,彩彩穿着红色的凉衫儿走进院里来。未等马驹开口,兰兰已经招呼她了。兰兰看看马驹,眼珠一转说:“噢呀!彩彩,你是来叫马驹吃饭呀?”

 马驹看见彩彩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儿为难,觉得兰兰嫂子的问话太突兀了。可是,他没料到,彩彩只有不易察党的片刻犹豫,接着便大大方方应承说:“可惜我来迟咧!已经端上你们家的碗……”

 “你给马驹做下啥好饭了,是长面ròu臊子吗?”兰兰更加来劲地吵吵,“要是的话,马驹兄弟,甭吃嫂子的搅团儿了,跟彩彩去吃好饭吧!”

 马驹傻乎乎地笑笑,仍然大口喝着搅团儿——他既然正端着碗,怎好意思再到彩彩家去吃饭呢?

 老成厚道的德宽刚才看着父亲和马驹说话,一直没有cha言,现在发现了马驹自彩彩进屋以后出现的窘态,那是无法掩饰的。他心里一动:这是多好的一对儿呀!他没有劝阻兰兰言语和眉眼里已经很明显的表现,只管坐在一边瞅着马驹,看他究竟有没有意思。

 “后晌,把你家二娃子引来种牛痘。”彩彩给兰兰说,“过时没疫苗了。”

 “噢呀!你是来通知种痘,我还当是请马驹吃饭哩!”兰兰仍然不放过彩彩,“看来彩彩是落空头人qíng。”

 “空头人qíng也罢,实心也罢。”彩彩也笑着说,“俺家请人吃饭,绝不会给人端上……搅团儿。马驹哥,今晚到俺屋,烫面油旋饼子……”

 马驹心里一热,不由地脸也热了,他哈哈笑着掩饰说:“好哇!”

 彩彩走出门去了。

 彩彩一走,马驹心里立时平稳了。怎么搞的?有彩彩在场,他的心就不得安稳,咚咚乱跳,无法抑制。兰兰走到当面,用嘴朝彩彩的背影努努,挤挤眼,挑逗地问:“兄弟,你看这位咋样?”

 马驹腾地红了脸,避开兰兰锥子一样尖锐的眼睛:“你别胡说乱道……”

 “啥也逃不过我的眼。广播上早就通知了,她又来单独给我叮咛给娃种痘儿做啥?”兰兰有理有据地说,“那是专门请你吃饭哩。老五叔把你赶出门,没料想,还有人心疼马驹兄弟哩……”

 德宽咧着嘴笑,笑马驹脸上和脖颈上涌起的红cháo,也凑上说:“我也看出来……”

 “哈呀!德宽哥,你也烧骚我。”马驹赤红了脸,“你们两口子,拿兄弟开心……”

 “只要你有心,嫂子给你跑腿。”兰兰笑着,认真地说,“用不了几句话,保准说好。”

 德宽哈哈大笑:“人家本来是一个有qíng,一个有意嘛!”

 老人一听这号话题,早已噙着烟袋,躲避到门外的树荫下乘凉去了。

 “听说文生变了心,我就想给你牵线拉扯。”兰兰神秘地说,“你自己和薛家没弄‘零gān’,我就没敢开口。”

 “需要你帮忙的时光,我来寻你。”马驹看看兰兰实心实意,也就说,“你先甭乱嚷嚷……”

 德宽一听这话,心里有了实谱,高兴地咧着大嘴,畅快地笑说:“那没麻达。你嫂子有老经验……”

 马驹终于喝完吃净,鳗在喉头的那一块又硬又涩的东西消除了。搅团儿虽是粗粮淡饭,味道还是可口的,绿茵茵的水芹菜,又辣又酸的菜汤,吃下以后,肚里舒坦了。

 好了,应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有心想避免父子间的这一场冲突,反倒弄巧成拙招惹得父亲更加不能容忍……既然跟父亲之间关系弄得这样僵,反该更加用心地办自己要办的事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他吃完一碗搅团儿,再抓起一个包谷面馍馍,夹上辣子,站起来,向兰兰嫂子点点头,和德宽一起出院子走了。

 景藩老汉和儿子闹仗,以至把马驹赶出家门的举动,一刹时传遍了冯家滩一百五十户人家的角角落落。庄稼人中几乎绝对多数的人都同qíng老汉,觉得马驹这娃太傻了,枉费了老人的一番苦心。不过,景藩老汉也未免做得太过分了,骂几句未尝不可,把儿子的铺盖卷扔到门外大街上,太绝qíng了,日后父子们还说话不说话呢?

 河西公社王书记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猛乍一惊,暗暗一喜,当下把手头的琐碎事务一安顿,跨上自行车,端直赶到冯家滩来了。

 中共河西公社的领导人头脑敏锐,几乎立即意识到:冯家父子闹仗,不是乡村里一般父子或兄弟之间因为财产闹仗打架;他们父子间的矛盾带有思想上的深刻分歧,这种分歧已经发展到家庭破裂的严重程度。他坐不住了。那个他虽然认识而并不太熟悉的冯马驹,一下子使王书记感佩了。很长时间,他为冯家滩大队领导力量的软弱涣散伤脑筋,说句不客气的话,支委会和管委会实际上已经是形同虚设……现在,冯马驹自己在冯家滩冒出来了,表现出一股气势,叫党委王书记太高兴了。

 马驹正在推着装满砖坯的平板架子车,来往于砖窑和坯场之间。弥漫在砖窑里的灰屑,落在脸上和手臂上,和着汗水,染出一道一道污痕。看见王书记,马驹停了手,把王书记领到水渠边的树荫下,自己在水渠里洗起脸来。

 “马驹,你在这儿拉车装坯哩,我还以为你这阵儿……躲在哪儿哭冤枉哩。”王书记开玩笑说,自己倒不笑,“好,看你这架势,没有趴下。”

 马驹擦着红红的脸膛,咧着嘴憨笑着。

 “马驹,怪我。事qíng弄到这一步,怪我没有尽到责任。”王书记谦和地自我批评说,“前几天,你爸寻我时,我同意了他的意见。我不了解你的想法……”

 马驹坐在砖坯上,接过王书记递给他的一支香烟,香啧啧地吸了一口,感激地笑笑:“这是避免不了的……已经过去了,算咧。”

 “我当时要是找你谈谈,了解了你的想法,我可以给你爸做点工作,也许不至于弄出这样的局面。”王书记咂着嘴,对自己工作上的粗疏表示懊恼,十分真诚地进行自我批评,“让你受难场了……”

 “这不算啥,王书记。”马驹开朗地说,“俺爸说我几句不好听的话,没啥。我能理解他的心qíng,总是自己的老子,不会记仇的。”

 “对,要是能理解你爸的心qíng就好了。”王书记说,“这是个好同志,几十年来给冯家滩群众办了不少大事、好事。现在他老了,体力不行了,对当今的农业经济政策不适应,脑筋赶不上形势的发展了……”

 “王书记,你说怪不怪,”马驹笑着说,“极左的东西整了他,他一提起‘放卫星’、‘四清’、和‘文化大革命’,头上就冒火。可是而今纠正这些极左的东西,他却又想不通,比如责任制……”

 “不光是你爸一个人哩!”王书记沉吟着说,“好多老同志,把责任制理解成分田单gān了。这里头,有几种qíng况……”

 “俺爸只看见牛分户养了,土地分户种了,就怨气蛮大,说是自己几十年白gān咧。”马驹说,“你说那个大锅里舀gān了,再舀不下饭了,他还是舍不得把锅换了……”

 “难怪哩!”王书记冷静地分析说“一方面可以看到老同志对集体化的感qíng,另方面也确实是他对过去贯彻的‘左’的那些东西,一时认识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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