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_毕飞宇【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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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细细地推算起来,王玉秧的身体倒是在这两天就要倒霉了,吃中饭的时候王玉秧的下腹部已经有那么一点感觉,无端端地胀。不过王玉秧绝不会说出去。这样的事,玉秧开不了那个口。然而,跑到第二圈的时候,王玉秧发现,庞凤华的不要脸还是值得,太难受了,呼吸上不来,又下不去,全憋在胸口,想死的心都有。还是人家庞凤华划算,十分风光地领跑了一圈半,已经软绵绵地趴在班主任的怀里了。玉秧可是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庞凤华在老师的怀里一点力气都没有,胳膊挂在班主任的脖子上,飘飘的,就跟献给老师的哈达似的。庞风华的眼睛还闭上了,娇气得很,就差一只枕头了,都像是老师的亲骨ròu了。这一刻玉秧还在跑道上死撑,人家庞凤华一定喝过糖开水,和班里的同学说说笑笑的了。玉秧不是不想在中途退下来,可是,班主任正远远地站在水泥看台上,严厉地对着她吆喝。他的身子站得和标枪一样直,两条胳膊抱在胸前,面色严峻,正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难受归难受,王玉秧还是怕了。为了八二(3)班的集体荣誉,玉秧必须撑着。坚持一步是一步。

 王玉秧不知道自己得了第几名。事实上,她得了第几名对谁都不重要了。玉秧被套了两圈多,人家前六名早就过线了。也许连前十二名都过线了。撞过线的女同学该庆贺的庆贺,该撒娇的撒娇,田径场上已经有一点冷清。玉秧还在跑,默无声息,却又勤勤恳恳,像一只小乌guī伸长了脖子卖着她的死力气。有一度王玉秧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想停下来,高音喇叭却响了。高音喇叭在鼓励王玉秧,音调昂扬而又抒qíng。高音喇叭对王玉秧的“jīng神”给予了高度的赞扬。王玉秧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王玉秧了,身体没了,胳膊腿没了,只是“jīng神”,抽象得很,完全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惯xing,还蛮利索的。虽说跑得慢,反而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反而来劲了。看起来“jīng神”的力量实在是无穷无尽,你想停都停不下来。王玉秧想,如果这会儿有人给她送来两碗米饭,再加上一杯水,她一定能跑到天黑,天亮之前完全可以“象征xing”地跑到延安。

 王玉秧撞线的时候全场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田赛场上。不少同学走下看台,直接来到了田径场内。那个八一级的高个子的男生正在冲击师范学校的跳高纪录。他是田径场上的明星,师范学校的明星。八一级的高个子男生知道所有的同学都盯着自己,意气格外地风发。他不停地捋头发,深呼吸,用芦柴棒一样的瘦胳膊做漂亮的假动作,折腾了四五遍,他开始起跑,冲刺。在他全力起跳的刹那,却又放弃了,从横杆的前面小跑了过去。看台上一片尖叫。高个子男生低着头,在思考。重新回到起跳点,他又开始捋头发,深呼吸,做十分漂亮的假动作。王玉秧就是在这个时候跑过了3000米的终点线。除了终点裁判例行了一下公事,没有人知道王玉秧的女子3000米已经跑完了。玉秧什么也没有得到,连搀扶的人都没有,连一杯红糖水都没有喝得上。王玉秧很惭愧,孤零零地躲在了一边。王玉秧的肚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疼了,她想起来了,自己不只是“jīng神”,“jīng神”是不会肚子疼的。这一次的疼痛来得相当猛。她刚刚弯下腰去,却在大腿的内侧看到了一条虫子。虫子是红色的,很温暖,软绵绵的,在往下爬。越爬越长,越爬越粗。王玉秧吓了一大跳,傻站了一会儿,撒开腿便往宿舍楼奔跑。

 宿舍里只有王玉秧一个人,虾子一样弓在chuáng上。玉秧很疼,关键是冤。力气还没有完全使出来,3000米居然就没有了。玉秧坚信,如果不是3000,而是10000米的话,她玉秧兴许就是第一名了,好歹也能拿到一个像样的名次。直到这个时候,王玉秧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自己其实十分在意这一次田径运动会。说到底王玉秧太普通了,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任何胜人一筹的地方。万一跑好了,结果也许就不一样了,老师对自己刮目相看也说不定。

 要是细说起来,玉秧长这么大只是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考上了师范学校,着实风光了不止一两天。玉秧考上师范学校轰动了王家庄,学校里的老校长打开了王玉秧的录取通知书,一眨眼的工夫消息在王家庄转了好几圈。“王玉秧?哪个王玉秧? 村子里的社员到处问。社员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王玉秧”这三个字和王连方的七丫头联系起来。王连方一共有七个女儿,可是,除了大女儿玉米,三女儿玉秀,别的都太一般了。

 说起来玉米和玉秀她们离开王家庄也十来年了。上了岁数的人还记得,那时候玉秧的一家可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丫头们个顶个的,随便一站都虎虎生风。王连方也不是现在的老酒鬼,而是王家庄的村支书。王支书在高音喇叭里说话的时候派头可大了,动不动就是“我们共产党”,动不动就是“中国共产党王家庄支部”,就好像他每顿饭都能吃一只牛×,牛气得很。听王连方说话,你会觉得王支书从来都不是王家庄的人,而是千里迢迢的,枪林弹雨的,艰难险阻的,经历了雪山与糙地,长江与huáng河,最后才来了。王玉秧是王连方的老七,一个幺妹子。依照常理,玉秧应当是全家的宝贝疙瘩。qíng况却不是这样。生下第七个女儿之后,王连方不依不饶,重新鼓足了gān劲,回到chuáng上又努了一把力气,终于生了个小八子,是个男的。这一来幺妹子很不值钱了,充其量只不过是做父母的为了生一个男孩子所做的预备,一个热身,一个演习,一句话,玉秧是一个附带,天生不讨喜,天生招父母的怨。事实上,玉秧并不是她的父母带大的,起先带玉秧的是她的大姐玉米,玉米出嫁之后,玉秧只好搬到她的爷爷奶奶那边去了。是爷爷奶奶一手把玉秧拨弄大的。

 玉秧嘴讷,手脚又拙巴,还不合群。也好,做父母的、做爷爷奶奶的反而省心了。可是有一样,玉秧上学之后她的老师们马上就发现了,玉秧爱学习。闷头闷脑,舍得下死功夫,吃得下死力气。虽说学业并不拔尖,可是很扎实。她能把课本一页一页地背下来,一本一本地背下来。玉秧考上城里的师范学校,老校长的脸上有了光,一定要玉秧留下几条学习方面的经验。玉秧站在教师的办公室里,背对着墙,鞋底在墙上不停地摩擦,憋了半天,留下了一条金科玉律,就一个字:背。真理是多么地简单,多么地朴素。老校长激动了,他一把抓住玉秧的手,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玉秧的经验一定要推广。从下学期开始,号召同学们向玉秧学习,背!”老校长在激动之余补发给了玉秧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并教导玉秧,到了城里,一定要注意三个方面。老校长扳起了手指,他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分别代表了身体好、学习好和工作好。

 王玉秧在王家庄度过了一个扬眉吐气的夏天。每一天都很孤独。但是,这是一种别样的孤独,和以往的不一样。以往的孤独是没有人搭理,带有被遗忘、被忽视的xing质。1982年的这个夏天,玉秧虽说还是孤零零的,然而,这是鹤立jī群的孤独。玉秧是jī群里的一只鹤,单腿而立,脑袋无声地掖在翅膀底下,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雪白的光。这样的孤独最是凄清,却又凝聚着别样的美,别样的傲,是展翅与腾飞之前的小憩,随时都可以化成一片云,向着天边飘然而去。最让玉秧感到自豪的是,事qíng都惊动了大姐姐玉米了。大姐玉米特地从断桥镇回了一趟王家庄。任务很明确,“家来”看看“我们家秧子”。玉米虽说是玉秧的大姐,以往却和玉秧没有多少实质xing的瓜葛。在玉米的眼里,玉秧还是个孩子。偶尔回一趟娘家,几颗硬邦邦的水果糖就把玉秧打发了。一边玩去,玩去吧,啊。

 玉米这一次回来得相当正规,她的头发已经盘到了脑后,主要是人胖了,嘴里也装上了一颗金牙。虽说只是薄薄的一层铜,发出来的到底还是金光。有了这样的一层金光陪衬着,笑起来就有了热qíng和主动的意思。喜气洋洋了。为了让嘴里的金牙最大可能地展示出来,玉米格外地爱笑,幅度也大了。玉米虽然是公社里的gān部娘子,这一回却没有摆官太太的架子,而是亲自掏了腰包,专门为玉秧办了两桌酒。村里的领导和玉秧的老师都来了。玉秧坐了“桌子”。这个“桌子”也就是酒席,标志着一个人的身份。长这么大,玉秧还是第一次在正规的酒席上坐上桌子,很不好意思,却又很自豪。只能抿着嘴笑。而从实际qíng况来看,“桌子”上却没有玉秧这么一个人。玉米在张罗。玉米在酒席上呼风唤雨,脖子一抬一杯,脖子一抬又一杯,酒量特别大。甚至有那么一点蛮横和莽撞。最后还“以玉秧的名义”替王玉秧喝了。玉米喝得不少,大家都以为她会醉。没有。还是一杯一杯的。酒席过后王家庄的人都知道了,玉米现在能喝,有一斤半的量。喝完了还不误事,村gān部陪着她打了两个小时的扑克,玉米把扑克牌甩得噼噼啪啪的,每一张都压在人家的小腰上,严丝合fèng。

 三局扑克过后,玉米钻到了玉秧的帐子里头,玉秧已经睡着了。玉米推醒玉秧,当着玉秧的面,在油灯底下数票子。票子都是五块钱的大面额,连号,崭新,能劈豆腐,能抽人家的耳光。一看就知道不是扑克牌上赢来的,而是专门为玉秧准备的。玉米一共数了十张,五十块。另外还有二十五斤粮票,全国通用。相当大的一笔数目,足以惹出人命了。玉米把五十块钱和二十五斤粮票递到玉秧的跟前,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其实是亲。命令说:“细丫头,拿着!”玉秧一脸的瞌睡,说:“搁那儿吧。”玉米说:“睡糊涂了。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玉秧还是瞌睡,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还是睡吧。”又把眼睛闭上了。玉米望着玉秧的后脑勺,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这个呆丫头就是这么不领她的qíng,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完全是一个城里人了,都学会四两拨千斤了。玉米没有再说什么,把五十块钱和二十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塞到玉秧的枕头底下,chuī了灯,侧在玉秧的背后,睡下了。究竟喝了不少的酒,一时睡不着。玉米想,还是玉秧大出息了。这丫头谁都不靠,完全靠她手里的一支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硬是把自己送进了城。这是很不简单的,特别地过得硬。早几年想都不敢想。玉米在心里说,呆人有呆福。细丫头真是碰上好时候了。大出息了。

 运动会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会利用星期天的上午睡一个懒觉。其实也睡不着。但是,睡不着并不等于要起chuáng。躺着,胡乱地想想心思,即使饿着肚子,也要比起chuáng划得来。完全是为睡而睡。要不然自然会吃很大的亏。谁也没有想到庞凤华的箱子被人偷了。什么时候被偷的呢?不知道,反正少了十六块钱的现金,外加四块钱的饭菜票。庞凤华的牙膏一直放在自己的人造革箱子里,她有一个很好的习惯,每天早上利用挤牙膏的工夫检查一下自己的钱物。钱物不翼而飞了。不小的数字。这可不是一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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