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_毕飞宇【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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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中午,玉秧站在期刊的架子面前,一手捧着《诗刊》,一手挖着鼻孔。楚天其实就站在她的身边。看着玉秧了,神qíng还相当专注。玉秧一抬头,手里的《诗刊》已经掉在了地上。楚天弯下腰去,替玉秧把刊物拣起来,递到玉秧的手上。楚天的表qíng十分地亲切,一点都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笑着,说:“喜欢诗?”玉秧不敢相信楚天是在和自己说话,回头看了两眼,没人。玉秧连忙点了点头,楚天又笑了笑,他的牙有些偏huáng,也不齐,可是,这一刻已经光芒四she了。玉秧想捋头发,来不及了,楚天已经飘然而去了。直到楚天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大门的外面,玉秧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而心脏更是添乱,不讲理地跳。关它什么事呢!玉秧站在原地,回味刚才的细节,“喜欢诗?”一遍又一遍。回到了座位上,玉秧的神还在外头飞。她拿起了圆珠笔,一点都不知道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喜欢诗

 是的

 喜欢诗

 是的

 喜欢诗

 是的

 喜欢诗

 是的

 喜欢诗

 是的喜欢

 喜欢诗

 是的是的我喜欢

 玉秧望着自己的笔记本,我的天,这不就是诗么?这不是诗又是什么?她伤心地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诗人了。因为意外的惊喜,她玉秧都已经是一个诗人了!玉秧面无表qíng,呆在座位上。但内心dàng漾的全是风。玉秧在心里说:

 你——楚天

 是火炬

 你——楚天

 是号角

 你是嘹亮

 你是燃烧

 玉秧回过神来,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一动不动。但风在枝头,已近乎狂野。

 一旦认识了谁,你就会不停地遇上谁。玉秧和楚天就是这样。他们总是碰到,老是碰到。有时候是食堂,有时候换成了cao场,图书馆就更不用说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路上。虽说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但在玉秧的这一头,因为不停地遇见,慢慢地就有了感人肺腑的一面了。成了秘密,很深地藏在心底。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全都是储藏秘密的好手,她们把秘密码得十分地整齐,分门别类,藏在一个秘不宣人的角落里头,还带上了心有灵犀的温馨。就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校园里的空间突然变得浓缩起来,小小的,好像只有楚天和玉秧两个。校园生活从此便有了袖珍的一面,可以把玩的色彩。比方说,玉秧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了预感:会遇上楚天的吧?一拐弯,或者一回头,楚天果然就在她的跟前。最极端的例子也有,有一次玉秧在宿舍里头,好好的,心里又乱了,突然想出去走走。目的不言而喻了。刚下楼,走了十来步,遇上了。虽然楚天并没有看她,但是玉秧还是差一点被自己击垮了。是的,是击垮了。可以说催人泪下。玉秧认定了老天爷其实站在她的这一边,暗地里帮了她,要不然哪里会有这样的巧?楚天不看她,肯定是故意的。反过来说明了楚天的心思,他的心里装着她。玉秧知道自己并不出众,可楚天是诗人,诗人的眼光总是独特的,难以用平常的目光去衡量。玉秧想,楚天这样对待自己,只能说明人家不俗。

 每一次见面都可以用“幸福”去形容。事实上也是,那是玉秧无比幸福的时刻。甚至还可以用“陶醉”去形容。不过“陶醉”是一个无比恶毒的东西,专门和你对着gān。“陶醉”是那样地短暂,经不起三步两步,稍纵即逝。而不“陶醉”的时候又是那样地漫长,毫无边际。你会格外思念,像上了瘾,渴望再来一次。所以,“陶醉”总是空的,它是一种纠缠,萦绕,无休无止,它伴随着失落,伤怀,遥遥无期的等待与守候。从根本上说,陶醉其实是别样的苦,是迟钝的折磨。但是玉秧并没有被挫败,她有耐心。甚至,有些高亢。玉秧的心里到底装了一些什么呢?玉秧问过自己,玉秧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弄明白了,是“怜爱”。楚天的模样,他的糙jī毛一样的头发,他的孤寂,他锁着的眉头,他走路的样子,都那样地引人注目,需要一个人去“怜爱”他,好好地疼着他。玉秧想,这个人只能是自己了。如果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有可能伤及楚天,玉秧一定会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楚天,挡住那块石头。只要楚天好好的,玉秧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这样的心思要是能够让楚天知道就好了。

 玉秧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样大的胆量,不仅轻浮,可以说下作了。胆子也太大了也,怎么敢的呢?这一天的傍晚玉秧的眼睛一直在跟踪楚天,楚天后来走进了图书馆。玉秧在门口徘徊了片刻,进去了。楚天已经在阅览室的长椅上坐下来了,正在阅读。玉秧一屁股坐在了楚天的身边,拿出书,做出认真的样子来。玉秧到底“阅读”了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玉秧和楚天坐在一起,肩并着肩。由于是图书馆,外人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的。玉秧耷拉着眼皮,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玉秧的脸一直红着,这是玉秧对自己极为不满的地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废话是谁说的?对于心中有爱的人来说,脸上的皮肤才是心灵的窗户呢。窗户红彤彤的,像贴了大红的“喜”字,还有什么能瞒得住?瞒不住的。

 玉秧gān咳了一声,楚天侧过头来。玉秧知道,楚天肯定侧过头来了。楚天的这一个侧头顿时改变了玉秧身心的基本局面,她的心格噔了一下,沉下去了,向着幽暗和难以言说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滑落。而身体却有点古怪,反而轻了,往上飘。阅览室里的空气稠密了起来,灯光却是cháo湿的,有了抚摸和拍打的动势。玉秧突然想哭了。并不是悲伤。一点悲伤都没有,就是想哭,把自己哭散了才能够说明自己的问题。稍稍调整了一会儿,玉秧从书包里取出了笔记本。这本硬面抄还是玉秧新买的。玉秧打开来,用工整的楷体把楚天发表在橱窗里的诗句写在了第一页上:你/一二九/是火炬//你/一二九/是号角//你是嘹亮/你是燃烧。写完了,打上破折号,在破折号的后面写上了“高洪海”这三个字。这一来“高洪海”这三个字就有了“高尔基”、“莎士比亚”或“巴尔扎克”的意思了。玉秧吃不准是“红”还是“洪”,想了想,还是“洪”。毕竟是男生,不会是“红”吧。把这一切都做妥当了,玉秧在笔记本的扉页的右下角写上了自己的姓名。想了想,又注明了八二(3)班,412宿舍。玉秧以为自己会慌,却没有。出奇地镇静。玉秧板着脸,把笔记本往外推了推。站起身,出去了。玉秧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那一阵猛烈的心慌才扩散开来。一直扩散到手指的末梢。玉秧现在反正也管不住它了。随它去吧。

 楚天把玉秧的笔记本还给玉秧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依然是在图书馆。楚天没有躲躲藏藏的,直接走到玉秧的跟前,把玉秧的笔记本放在了玉秧的面前。没有人注意到玉秧的这一边发生了什么。玉秧打开笔记本,上头有楚天的亲笔签名。原来还是错了,是“红”,不是“洪”。玉秧慌忙合上,心里头一道神秘的门却被撞开了,涌进来许多东西,这些东西蛮不讲理,眨眼的工夫已经是汪洋一片了。玉秧害怕了,紧张得近乎晕厥。我这是恋爱了,玉秧想,我这一定是恋爱了。

 玉秧恋爱了。这一点玉秧有绝对的把握。这一次秘密的jiāo流之后,在她和楚天路遇的时候,玉秧的胸口都会拎得特别地紧,而楚天也表现得极不自然,不停地甩头发。想把额前的头发甩上去。楚天的动作真是多余了,你要甩头发做什么呢?玉秧想,就是不甩头发,我也不会觉得你乱。我怎么会嫌你乱呢。头发不乱那还是你楚天么?真是没有必要。什么时候得到机会,一定得跟他说说。

 玉秧木讷,却并不笨。她很快把楚天日常的习惯给弄清楚了。比方说,楚天喜欢一个人在cao场的跑道上溜达,每一天至少有一次,有时候是在早cao过后,有时候则是在晚自修之前。这两个时候cao场上都比较空旷,没有人,最适合诗人的独步,最适合向往爱qíng。这一天的傍晚玉秧终于鼓足了勇气,离晚自修还有十二分钟,玉秧佯装闲逛,一个人来到cao场了。cao场上却空着,没人。玉秧四下里张罗了几眼,吃完了晚饭她明明看见楚天朝着cao场这边来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玉秧并没有死心,而是轻手轻脚的,绕到了水泥看台的后面。终于看见楚天了。玉秧的心里又是一阵狂跳。

 楚天一个人站在糙丛里,并没有酝酿他的诗歌,而是叉着腿,面对着一棵树,全力以赴,对着天小便。小便被楚天滋得特别高,差不多都过了楚天的头顶了。为了让小便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楚天借用了屁股的力量,脚尖的力量,用力地往上拱。玉秧张开嘴,她再也没有料到,孤寂的楚天,桀傲不驯的诗人,居然偷偷地在gān这样的一件事,太下流了,太卑鄙了!玉秧愣在原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掉头就走。拚了命地跑。玉秧一口气一直跑到cao场的出口处,立在那里,回过了脑袋。楚天已经出来了,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下流举动被玉秧看到了,像一根木桩,傻乎乎地钉在跑道上。玉秧和楚天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是,玉秧知道,他们一定在对视。诗人完美的形象坍塌了,玉秧的心慢慢地碎了。傍晚的颜色堆积在他们中间,暮色越来越重。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玉秧扶着出口处的大铁门,用力地喘息,眼眶里贮满了翻卷的泪。

 玉秧失恋了。不过,玉秧的失恋并没有妨碍八二(3)班在“一二九”歌咏比赛上的出色发挥。八二(3)班在这一次歌咏比赛中的表现相当地出色,可以用扬眉吐气来形容。拿到了第一名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同学们之间空前地团结,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形成了一个特别能战斗的集体。他们在班主任老师一元化的领导下,相互配合,相互支持,开创了一个良好的班风。这一切和王玉秧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关系反而更加地密切了。轮到八二(3)班演出的时候,八二(3)班的同学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八二(3)的位置空下来了,空dàngdàng的,只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孙坚qiáng。一个是王玉秧。

 这样的场面玉秧始料不及。就说孙坚qiáng吧,平时的脸皮是多么地厚,这一刻也不行了。脖子软了,一直耷拉着脑袋,耳朵都红了。八二(3)演唱的时候玉秧只抬过一次头,除了孙坚qiáng通红的耳朵,什么也没有看见。玉秧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全校的同学一定都看到了,楚天肯定也看见了,她王玉秧连纪念“一二九”的资格都没有。简直就是示众。太现眼了。玉秧把她的脑袋夹在两只膝盖的中间,不停地用指甲在地上画。画了什么呢,玉秧不知道,大概是想在地上挖一个dòng,好让自己跳下去,再用土埋起来。玉秧一直想哭,但是不敢,好在还是忍住了。要是在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合落下眼泪,那个脸不知道要丢多大,还不知道班主任会怎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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