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往溟池里倒了垃圾,回来就吵起来了。
阮副主席的眼镜片立刻像电炉一样一圈一圈放出了光芒。他看清楚了,全清楚了,溟池底下的故事、线索、人物关系在阮副主席的眼前昭然若揭了。
阮副主席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对在场者说: 你去吧,都知道了。
在场者看着阮副主席的脸色,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吧?
阮副主席摘下眼镜,用前襟的下摆擦擦镜片,眯起眼睛,目光像一团雾。阮副主席很沉痛地说: 很复杂。
阮副主席来到工会办公室,申主席正在办公室里清点不锈钢保温茶杯。这是作为教师节的礼物将在九月九日下午发到教职员工的手上去的。申主席实在聪明,他总是能弄到包装jīng美的伪劣产品,把广大教职员工哄得兴高采烈。教师天生就是穷坯子,买上伪劣产品当然伤心,但是 发 一个则另当别论了。 又不花钱 , 看看也是好的 。正因为如此,申主席什么权力都可以放,但 送温暖 这个积德聚财的权力不肯丢。正因为有这一层,申主席不允许阮副主席把办公桌搬到工会来。申主席没有专业,而阮副主席是教政治的,所以申主席的办公桌在工会,而阮副主席的办公桌只能在政治教研室。这是申主席的成功处,也是阮副主席的伤心处。
阮副主席帮申主席清点了茶杯,聊了好半天闲话和淡话。阮副主席选择了最靠近申主席的上好时机,说: 食堂里怎么弄的?听说吵起来了? 申主席听了笑笑说: 女人吵嘴,能骂出什么好听的话,全是七荤八素。 阮副主席的近视眼一直聚在申主席的脸上,注视他脸上的风chuī糙动。申主席抬起眼,却不接阮副主席的目光,只看他的耳朵。阮副主席便有了一二分。申主席批评杨chūn妹说: 老白那老婆,也不是东西,今天欺侮他,明天欺侮你,太放肆。 申主席点名道姓骂一个人是不同寻常的,依照常态,他骂谁,便是护了谁。阮副主席心里的数便陡增到七八分了。申主席说: 你怎么看? 他这么一问阮副主席就全有数了,他姓申的和溟池底下的故事血脉相连呢。阮副主席避实就虚,笑着说: 校长都不管,我们管它做什么?
时隔两周,阮副主席在学校例会上突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联系了一家养鱼场,为了迎国庆,工会决定举办 国庆杯 钓鱼锦标赛,有车来校。阮副主席补充说,鱼场老板是他的老同学,人太多不好意思,每个教研室最多两人,比赛只设个人奖不设团体奖,只计单尾数量不计重量,请各工会小组积极准备。
天下的好消息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有便宜藏在底下。人民教师不轻易讨便宜,但是对那些名目正当的便宜却不肯随手放过。他们要求放宽名额,要求有更多的人投入到迎国庆的伟大行列中去。阮副主席打了四次电话,允诺说: 下一次,下一次。
比赛的当天下午队员们拿了自制的渔具,集中在行政楼广场。 车子 一点半来接人,但是一点钟不到所有的队员就站齐了。带了老婆、带了孩子,一位女教师争来了名额,却让给了父亲,为此招来一些非议。
一点零七分 找老阮 的电话打来了。老阮在教务处的办公室里拿起了huáng色的耳机,电话打了很久,所有的老师都听到阮副主席在大声说话,是一种焦虑的电话语言,夹杂了 喂 和 听我说 之类的cha入语。阮副主席后来放下了电话,面色严峻。阮副主席来到广场,伤心地说: 老同学的爱人出车祸了。 阮副主席询问大家: 怎么办?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知道怎么办。阮副主席沉思片刻,当机立断: 不能扫各位老师的兴,比赛还是要搞的。 阮副主席大声说: 大家到溟池去玩玩,只要能钓上来一个会动的东西,哪怕是鱼孙子,哪怕是癞蛤蟆,工会都认账。冠军一台应急灯,参赛选手一人一块夏士莲香皂。 大伙遂转悲为喜,一起往溟池去。先把夏士莲拿到手再说。
故事的高xdxcháo发生在当天下午。白老师投进去的鱼苗使溟池再一次成为焦点。鱼的雪亮身影在半空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鲜活而又炫目。围过来许多老师,围过来许多学生。人们喜不自禁,为每一条小鱼而惊呼,而雀跃。鱼不算大,但是取之不尽,钓之不竭。在这样的喜庆气氛里谁也没有留意白老师的表qíng。他的表qíng早就成了一条死鱼,十分苍白地漂浮在喜庆之外。钓鱼选手忘记了应急灯和夏士莲。他们一边往鱼篓里装鱼,一边神qíng庄严地演讲奥林匹克jīng神:重要的不是取胜,而在参与。
当天晚上教工住家楼灯火分外通明了,整幢大楼笼罩了红烧鱼的好闻气味。老师们关上门,很幸福地吃鱼。倪老师晚饭过后完成了一张条幅书法 鱼,我所yù也,青菜,亦我所yù也,二者若能得兼,取鱼而复取青菜者也 。作品不错,一笔一划都有鱼的气韵,水灵活现的。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老师们就最讲认真。一清早学校的起身铃还没有响,溟池边上的老师们早就坐得整整齐齐了。一共有十三个。他们的样子是一丝不苟的,像给池里的鱼做思想政治工作,劝它们上钩,劝它们只咬自己的钩,咬住了就不放松。这个上午对所有的老师来说都是一次丰收,每个人的收成在一点五公斤不等。倪老师和荀老师坐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幸福目标,他们坐到一起来了。今天清早他们一见面就很客气,倪老师敬了荀老师一支香烟,而荀老师在十分钟之后也回敬了倪老师。他们的脸上都有微笑,眼角的鱼尾纹都起来了,真的像鱼的尾巴在欣喜里头款款游动。荀老师说,取鱼要比吃鱼乐,真的不假。其实钓鱼有什么意思,养xing才是真,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要的不就是那么一个意思?倪老师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可。倪老师说,这些日子又犯失眠了,医生再三关照,最好是钓鱼,昨日小试,真的多睡了三个小时。这么说着话教化学的印老师扛着鱼竿打着哈欠过来,随便找个地方cha进队伍,倪老师说: 小印老师,难得见你起这么早。 印老师又打了一个哈欠,嘟哝说: 都是我老婆,硬bī我来钓鱼, 你说我山区里长大的,怎么会钓这种东西? 荀老师笑笑,接了话茬说: 早睡早起,总是没有坏处。 印老师昨天夜里和朋友摸了八圈,输了钱,正提不起jīng神,没料到钓鱼的手气却是一等,钩一下水便是杠后开花。印老师高兴得了不得,大声说: 有意思,和自摸一种感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说话的工夫印老师的鱼竿子连和了三把,活蹦乱跳地钓上来三条,印老师把鱼摔死了,齐齐地摊在一边,头靠头尾碰尾。一位穿着运动衫的学生刚跑完步,喘着大气走过来看热闹。这位学生看一眼印老师的鱼,说: 池子里的鱼是养的吧,怎么全一样长? 不远处回过一张脸,是这位学生的班主任,班主任厉声说: 马长河,回教室早读去!就你聪明!多话。 这一声呵斥所有的人都听得见。大家都默不作声,很专心地低着头。
工会申主席打完一套陈式太极拳,来到溟池边上看风景,申主席背着手,面带微笑,往池里吐一口痰,说: 真是靠水吃水啊。 没有人抬头和他说话。申主席独自点一根烟,有点像监考,在考生的身后转悠,再伸出脖子看上几眼。申主席一边走动一边想事qíng,工会的改选无论如何该提前进行了。姓阮的必须弄走。这一回一定要把姓阮的弄走。这样的人不吃点苦头是不行的。申主席回头看一眼教工宿舍楼,一扇窗户突然就关上了。申主席心里头数一数楼层,是白老师的家。老白这一回是亏了。老白的心里头这一回是十五个教师钓鱼,肯定是七上八下了。
作为这次钓鱼锦标赛的发起者,阮副主席突然就病倒了,两天没有上班,而整个学校里的老师似乎也病了,没有人对这件事qíng评论什么,批评什么。以往可不是这样的。校领导心里有数,但是教工不提,他们也就只能不知道。 不知道 ,事qíng就好办多了。整座学校笼罩在理xing的宁静之中。养鱼的人不敢站出来禁止垂钓,钓鱼的人也就没有必要回避什么。抬头上课,低头吃鱼,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学校如同水一样寂静,老师们全像水下的鱼,叼着香烟畅游过来又畅游过去。香烟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仿佛唇边泛起了一连串的水泡泡,悠悠然呢。
但是,这天下午事qíng就闹大了,全校最老实的图书管理员参与到故事里来了,有时候老实人一出现故事反而会往高xdxcháo那边跑。
下午的放学铃声是在四点三十分正点响起来的。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huáng温柔在四点三十一分锁上了图书馆的大门。huáng温柔脾气很温,说话的声音又柔,老师们都叫他huáng温柔。huáng温柔遇事总要让三分,吃亏的时候当然多。谁也不曾想到huáng温柔这一回胆大得包了天,居然弄来一只渔网,和他的老婆一起来到溟池。huáng温柔的肩上挂着网,他的老婆手里提着两塑料桶。他们来到池边,满脸都是杀气。
早早就有两个老师在水里下了鱼钩。huáng温柔谁也不看,一来到池边就开始料理渔网,刚理完, 呼 的一下,纲举目张,渔网在空中张开了一道漂亮的圆圈,一直罩到池的底部去。huáng温柔扶了扶眼镜,老渔夫那样十分沉稳地收网,第一网就有收成。huáng温柔的老婆把几条鱼捡到水桶里去,微笑着说: 真的有鱼。 huáng温柔认真地说: 真的,真的有鱼。
年轻的数学教师高老师刚刚打好鱼窝。他在中午才把鱼钩和鱼竿备齐,都向女儿保证了,今天晚上也吃鱼。眼前这样大的打击高老师实在是承受不起的。高老师放下鱼竿,走到huáng温柔面前,说: huáng温柔,动静大了点吧?
huáng温柔的老婆客客气气地说: 高老师,你钓你的,不碍事的。
高老师说: 我是不碍事,你碍我的事呢。
huáng温柔的老婆笑着说: 我们在这儿,你在那儿,怎么就碍着你的事了?
高老师说: 一起来玩玩的嘛,怎么真的做起渔民来了,你这样凶猛,鱼哪有心思咬钩?
huáng温柔的老婆说: 捕鱼就是捕鱼,假斯文做什么 玩玩的,这么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来玩玩?你能玩我们家老huáng为什么不能玩?
高老师双手叉着腰,深叹一口气,说不出话。这时huáng温柔的第二网又出水了,huáng温柔抓了两条鱼,塞到高老师面前,说: 高老师你拿着,就算你钓的。
高老师瞪起眼,大声说: 我要你的鱼做什么?
huáng温柔说: 拿着吧,我有网,来得快。
高老师说: 把溟池搬到你们家冰箱里好了。
这时候钓鱼的大军都来齐了。老师们扛着鱼竿,像揭竿而起的农民义军。十几个老师一起围在huáng温柔的身边,斜着目光做谴责状。huáng温柔的老婆高声喊道: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他们都有职称,你呢?他们都上课堂,你呢?他们到了寒假都有课时费、年终奖,你呢? 不能什么事都吃亏,撒,给我撒,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全给我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