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_毕飞宇【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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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扬哀怨的琴声在一片寂静里突然响起,在无聊与空dòng中绰约地飘起最美丽的影子。我一直不会弹钢琴,但钢琴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夏夜最晴朗的星空?

我走出了大门,循着琴声我拐进了那个gān净的院落。原来就是隔壁的那个大院,院子里堆放了许多彩旗和舞台用具。我站在门口,从半开的门fèng里我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白毛女用她的脚尖踩着琴声优美痛苦地挣扎。这时候琴声反而没有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通体洁白的白毛女。她并不像塑像上的那么累,相反,她神奇的脚尖使身体轻盈舒展,如羽毛、如琴声一样在风中哀婉地随风飘拂。

“停!”那个老太太高声地叫停,她走到白毛女的面前轻声说,“把胸脯送出去,这样,送出去。你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是舞蹈的语言。记住,它们不再是你的rǔ房,而是反抗和仇恨。送,送出去。”

随后老太太对白毛女说:“大伙歇一歇,——你把衣服披上,别受风了。”

白毛女披着上衣向门口走近。她一出门槛就让我很吃了一惊。她顶多才十六七岁,看上去比我的表姐还要年轻。刚才的一头长白发被她拿在手上,属于她自己的是一头乌黑柔和的短发。仅有的这点变化使她顷刻间艳若仙人。两只rǔ房顶着白上衣的前襟,没有反抗与仇恨,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弄清楚,我一阵心跳就再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了。

白毛女做了两次深呼吸,说,这么香,哪里来的这么香的栀子花。她一直没有注意我,这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失望。整个上午我就迷糊在这个院子里,看她舞蹈,看她眼神里的每一次苍茫,指尖上极微妙的无助与绝望。

我整整站了一个上午,后腰上沉沉地有些疲惫。

中午婶子回家一见到我就喊了出来,“怎么弄的,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我说,“我嘴馋了,偷吃了咸菜。”这个我有经验,在家里我只要一偷吃有盐的东西母亲马上就能从我的脸上发现的。“快喝水,”婶婶说,“给我喝白开水。”

下午的琴声一响我就又站到了隔壁。很长时间那个老太太都不让下课。我累得已经不行了。我感到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用芭蕾的姿态伫立在?外。后来白毛女终于出来了,跨出门槛时她依然不肯看我一眼。我走到她的身边,把偷采下来的栀子花送到她的面前。

给你。我说。

她的眼睛瞪大了。她一脸美丽的兴奋让我无比幸福。给我的?她反问我。

我想我脸上一定很窘,我没有开口,只是平举着那朵栀子花。

她接过花随意在我的头发上摸了几下,问我,你在这儿gān吗?

看你跳舞。我说。

我跳得好吗?她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跳得好不好,她老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动作。但是我喜欢。我喜欢看你跳,我说。

那你到五一广场去看。她说。

我不认识,我说,我是乡下来的,我来看病。

你有病?你这么胖有什么病?

这是肿胖,我告诉她,是假的,我用相当自豪相当文雅的语调对她说,我得的是肾病。

白毛女再没有说话,她的眼睫毛一点一点地挂下去,脸上的神色又如栀子花香一样忧伤了。是这样,她说。实际上她一点不肯说清楚到底是怎样了。

后来的岁月里我的病中充满了关于脚尖走路的内容,许多想象习惯于从她的舞步上开始腾空。再后来我又做了许多梦,梦中的栀子花一直在门外期待。时间成了我哀伤的最直接因素,而期待又成了时间的最直接形式。最后忧愁的梦和甜蜜的梦一起让尿chuáng所冲走,苏醒就如同我的chuáng单一样让自己很不qíng愿地正视。

晚上表姐对着镜子扭她的腰肢。表姐对着镜子看自己跳舞时有一种让人无力回天的惨绝气氛。表姐弄了一刻好像自己也不太满意,竟愣愣地走起了神。表姐很爱舞蹈,这个我看得出来。表姐一遍又一遍地叹息,她的叹息如我梦中白毛女的白发一样绰约而又孤楚深长。我不喜欢她这种样子,好像huáng世仁老是bī着她问她要租子似的。

我说,你这么爱跳,怎么不到芭蕾舞团去?

表姐恶狠狠的一句回话让我摸不着头脑。表姐说,要不是你爸爸,我早就进了芭蕾舞?了!我的爸爸在乡下教书,这个谁都知道,他和芭蕾舞又能有什么关系。

那个午后发生的事使我觉得好生奇怪。表姐正在买自来水,她用两只白铁皮敲成的水桶从巷口的拐角处往家挑自来水。天井的大门似乎有些毛病,只要没有东西撑住它们就自己咯吱咯吱地关上了。这对表姐的劳动是个妨碍。表姐对我说,你来,给我拉住这扇门,我便走过去站在门后拉住了。我的这个站立地点使我对下面的事得到了一个奇特的观察视角。不论怎么说,从门fèng的里口向外所看到的事物,多多少少总有些神秘感。

我看到了白毛女披着上衣正从斜对面过来,她一定是排练结束了。我并不知道表姐挑着自来水站在她的对面。我刚想出门喊住白毛女就听见有人狠狠“呸”了一声,这声“呸”之后我隔着门fèng清清楚楚地看见白毛女也狠狠地“呸”了一声。随后我就听见了表姐的声音,表姐说,跳!再跳快把你的×给跳撕了!白毛女停住脚,笑着说,你撕不了,你的腿比水桶还结实哪里撕得动。这么说着她矜持地走了。这场战斗无缘无故地开始,又随着表姐进门时水桶的一声撞击突然地结束。那一摊水迹以极其怪诞的形状卧在地砖上,完全是不期而然的征状。表姐往水缸里倒水时带了很大的怨气。我站在那里研究着她与白毛女之间的事,没有结果。这个悬念成了我少年时代最耿耿于怀的疑症。

挑完水表姐便站在天井里发呆,她的眼睛望着那株栀子花树,目光在树枝上舞蹈。这时的天空有些灰色,这个我很清楚,表姐就在这样灰蒙蒙的天气里对着那颗树内心进行一些苦楚的翻滚。表姐突然说,花呢?怎么花少了那么多。表姐没有问我,按常理男孩子是不会喜欢植物花朵的,表姐只是反复对自己说,那些栀子花怎么会少了这么多。

我和白毛女幸福而又无奈的对话依然进行在她排练的间歇。这一回白毛女主动走上来和我说话。和她说话时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我的目光越来越想?避她白色衬衣中仇恨与反抗的部分。这是一种相当折磨人的事。

“你多大了?”她问我。

“十六,”我说,“我十六岁。”

“瞎说,”她好看地笑着说,“你尽瞎说,你哪里有十六岁。”

我支吾了半天,说,“是……还不到。”

她嗅着我新采的花朵说:“那你gān吗说十六?”

我有些害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回答了,我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我想长到你这么大。”

“为什么?”

“你就不再说我是小孩了。”

“你真是个傻孩子,”她又笑了,“你长到我这么大,可我又长大了,你还是孩子。我眼里的你永远是个孩子。”

听了这话我就好像回到了肾病刚开始的那几天。同学们兴高采烈地从我身边嬉逐而过,留给我的只是空dòng的疲惫与疲惫的无奈。我想我的眼睛肯定是走神了。否则白毛女不会问我,想什么??

我为自己有许多东西无法表达而伤神。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有一种说不出的qíng绪。这种qíng绪像不会言语的植物在风中随风的姿态摇曳,最后又败零在雨中。

那边的钢琴又响了。是那一种调子,唱出词来就是这一句——北风(那个)chuī,

雪花(那个)飘。

表姐是怎么知道栀子花的事的,我至今不得而知,总之表姐是知道了。表姐一开门就对我叫道,你把栀子花给了谁了?说,你给了谁了?

疾病这东西一定会改变人的,如果在过去,我会满不在乎地说,你管我给谁了!近来我自己也发现我身上发生的一些细微变化。我低声说,给了?毛女了。

婶婶在一旁笑了,说,这孩子怎么会说这样的俏皮话。表姐把身子弓到前面来,对婶婶大声说,哪里是俏皮话,是给了那个小妖jīng了。婶婶说,哪个小妖jīng?表姐说,还不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妖jīng,还能有哪个妖jīng。表姐脸上的神qíng是很委屈的样子,表姐的这种样子相当难看。表姐说话时我正盯着我最心爱的一颗花骨朵儿,这一个特别地大,我早就计划好等它一开放我就把它送给白毛女。

我不知道是无意的还是表姐安排好了的,这个早晨对我永远是无可挽回的一天。这一天表姐休息,她在家里东拉西挪像个妈妈。我是说像妈妈,不是像母亲,这不是一回事。后来她走到我的chuáng前,给我叠被子。她一走到我的chuáng前我的心就沉了下去。她掀开我的被子,撇着嘴回过头来,说,这样的chuáng也能睡?你怎么今天又尿下了?你瞧你!满chuáng画的地图,你胸怀祖国了你还想放眼世界怎么的?

我说,表姐……

表姐扯下我的chuáng单就往天井里跑,她拿出一根竹竿把我的chuáng单挂起来,又用丫杈撑到阳光明媚之处,在风中如红旗一样迎风飘扬。我羞愧地站在一边,一动不动,表姐大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尿chuáng,再尿天天给你拉出来晒!

表姐……我说。

灭顶之灾出现在眼前,这时候我听见有一小队人?着北风(那个)chuī雪花(那个)飘走到了天井的门前。白毛女那张好看的脸极其残酷地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外头。我望着白毛女那张好看的脸,一样东西在胸中很缓慢地粉碎。她肯定什么都听见了。她肯定什么都知道了。我视而不见地望着门口,我的泪水如尿chuáng的预感一样不可遏止。

整整一天我躺在没有chuáng单的chuáng上,整整一天我的耳边响着那架钢琴琐琐碎碎的反复。钢琴的音质原来是透凉的,我望着方格子棂外悠远的花骨朵儿,我的勇气与自尊在香气中悲惨地消解。我连续不断地梦见白毛女与我的母亲。我的梦中开始出现泪水的内容。

后来的一天,钢琴柳再也没有了。但我坚信白毛女一定在那个铺满地板的大厅羽毛一样轻盈地舞蹈。我知道她肯定一个人在那里舞蹈,我渴望见到她和她的眼睛与胸脯。我独自站在天井,孤独地仰望着栀子花树背后的墙头,墙头上有几棵衰糙的枯尸,在风中不语。

过了好几天表姐回家兴高采烈地说,他们完蛋啦,彻底完蛋啦。表姐说,那个老太婆原来是个反革命,揪出来啦,他们彻底完蛋啦!表姐痛快淋漓地说,看你还神气,这下你彻底和我一样了,你神气吧,哼!表姐的两只手叉在腰间,像女民兵一样英姿飒慡。

我不知道表姐说的是什么,但隐隐约约感到一种不妙。?个下雨的日子我终于鼓起勇气挨着墙角走了过去,我渴望能碰上白毛女但我又担心会遇上白毛女。隔壁的大门紧关着,上头上了一把特大号的铁锁。两张白纸条写着日期“×”字形贴在大锁的上方,两张白纸条的尾部是两个鲜红的公章。

我是一个相当忧郁的男人。我不喜欢忧郁,可我不能摆脱这种东西。关心我的人说,瞧你温不囵吞的样,哪里像男人?我并不特别感谢我做了男人,就像不反对百分之四十九点八的人做了女人。男人不男人我不在乎。但我的的确确非常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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