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阿牛的面前,阿牛的肩上扎着那只白色大布袋,正扭过头和阿贵说话。他一边模仿小金宝妖冶的步行模样,一边说: 小娘们,走路走得真有花样。
我把小红木箱搬进屋,听见小金宝对着铜算盘抱怨: 这么小的单人chuáng,怎么睡得下? 铜算盘装着没听懂她的话,说: 老爷一个人睡,差不多了。
铜算盘说得慢条斯理,又无懈可击。小金宝无奈地望着他,反倒不好意思把话挑破了。
我住哪儿? 小金宝不甘心地问。她可不傻,她想靠近老爷,摸摸老爷的底。
小姐睡隔壁。 铜算盘依然装着听不懂话里的话,挪过老爷的小木箱,动作不紧不慢。小金宝回眼望老爷,老爷闭上眼,天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铜算盘打开箱子,取出一团白白新新的药用棉花,对门后头努努嘴,说: 去把棉花扔了,绷带洗洗gān净。 我吸了吸鼻子,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脓血腥臭,我拉了拉门,看见地上放了一大堆脏棉花,上头黏着黑色血污。
我小心捡起来,不声不响往门口走。
别扔到水里去, 老爷突然转过头,睁开眼,望着我说, 没用的东西都埋进土,这是唐家的规矩——记住了?
我望着脚尖,回话说: 记住了。
我提着锹出了门,走到了离屋很远的一块空地。我蹲在糙地上,埋完了老爷的血棉花。我的手上握着一把小铲锹,失神地拍打新土。天擦黑了,chuī起傍晚的风。我机械地拍打新土的过程中突然记起了二管家,我挖了几块土,垒成海碗口大小的一块小坟墓。四周响起芦苇的沙沙声,我腾出手把小坟墓拍得极光滑,土有点凉了,一手的秋意。我涌上了哭泣的愿望。我忍住泪,长叹一口气,有些不放心地往四处看了看,意外地发现七八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的身影在逐渐变浓的暮色里有点模糊。我站起身,和那个小女孩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对视了好大一会儿,这时候糙屋门前站着一个妇女,那个女人叫一声 阿娇 ,小女孩就回过头。我看见那个女人朝小女孩挥了一回胳膊,动作很猛。小女孩一边回头一边小跑而去,给我留下了一大块暮色空白。这一切有点像梦。我茫然地望着这梦,风把她的衣角撩起来,只有二管家的眼睛在我的想像中一个劲地炯炯有神。
小金宝端着盏小油灯沿着过道向东走去。她走向了 隔壁 。过道里有些风,橘huáng色小火苗像一只豆子,柔柔地晃了几晃。小金宝用手护住火苗,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显得神不守舍。小金宝朝东西两个过道口看了一眼,过道口的黑暗把她夹在了中间,一股极浓的孤寂涌向了小金宝的心中,这股孤寂像夜的颜色,拉出了无限空间。小金宝推开门,木头呻吟了一番,反身就掩上了。屋里除了一张chuáng和chuáng头的一张方杌子,几乎空无一物。
小金宝放下灯,顺手提了chuáng上的棉被。几种混合气味直冲她的鼻尖。小金宝重重扔下棉被,被里子反过来了,露出了点点斑斑。小金宝大声喊道: 哪里能睡?这被子哪里能睡?上面什么都有! 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孤岛之夜没有半点声息,只剩下听觉在夜的平面梦游。
小金宝站立了片刻,赌了满腔怨气一屁股坐在了chuáng上。是一张竹chuáng。竹chuáng的劈啪声吓了小金宝一跳。小金宝僵直了上身,劈啪声正像一串串鞭pào绵延到听觉的边缘。小金宝叹了一口气,无聊袭上心头。她静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摇晃身子。竹chuáng的吱呀声成了小金宝孤寂之夜里的惟一陪伴。小金宝晃出了乐感,越晃越快,越晃力度越大,竹chuáng的呻吟发出了逍遥城里的爵士节奏:嘭嚓、嘭嚓、嘭嚓……
木板墙敲响了。是老爷。声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子严厉。小金宝的身体戛然不动,僵在那里。她伸出下嘴唇呼出一口气,额前的刘海被chuī得活蹦乱跳。她的眼睛翻了上去,努力观察刘海欢跳的模样。弄不两回,终于又腻烦了,重重chuī灭了小油灯,和衣倒在了chuáng上。
但她不能入眠。风尘女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夜间的寂寞。寂寞是一大群多节软体动物,从夜的四周向小金宝蠕动而来了。她辗转反侧,小竹chuáng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锐噪音,像哑巴的梦呓,意义庞杂却又不知所云。木板又被敲响了,这一次不在墙上,而在木门。铜算盘敲完了门轻声说: 小姐,早点睡吧,老爷嫌烦了。 给我把chuáng换了! 小金宝在chuáng上说, 这哪里是chuáng,是收音机! 明天吧,小姐。 铜算盘在门外说, 赶了一天路了,老爷也困了。
今晚不能入睡的不仅仅有她,还有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一看见老爷,就特别地想念二管家。这种思念让我难以入眠。
我坐在阳台上,半个孤月正悬在夜空,我远远地看见阿贵瘦长的身影静立在栈道那端,守护警戒着。小金宝轻手轻脚走到阳台上,半仰着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刚想坐下来,一团黑影却从身边站了起来。小金宝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脱口低声说:
谁?
我耷拉着脑袋,无jīng打采地说:
我。
小金宝松了一口气,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有许多月光,月光氤氲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庞白中透青,如剥了皮的葱根。我站了片刻,静穆地转过身,准备去睡觉。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说: 你站住。 我就站住。小金宝走上来一步,口气软了,对我说: 我睡不着,陪我坐一会儿。 我只是望着小金宝的影子,她的影子在墙与地板的连接处被折断了,拐了个直角,给人很不吉祥的印象。我弄不懂凶猛的小金宝怎么会给人这么一种倒霉的感觉的。
月光有点冷,虽说是夏末,月亮依然遥远得像块冰。小金宝坐了下来,两只胳膊抱紧了小腿,说: 在想什么? 小金宝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每说一个字脑袋总要往上做一次机械跳跃。我望着远处的水面说: 没有想什么。 远处的大片水面闪耀着伤心的光。小金宝叹口气,默默不语了。小金宝突然说: 臭蛋你会不会爬树?
我绝对料不到小金宝会问出这样的话,有些猝不及防地说: 会。
你常爬什么树?
桑树。 我说。
我的 桑树 一出口,小金宝的脸上非常意外地松动了,她的脸在月光底下露出了疲惫乏力的欣喜。
我也爬过桑树。 她说。
你怎么会爬树? 我说。
小金宝没有接我的话,却抬起头,目光飞到月亮那边去了。 我们家门口有两棵桑树, 小金宝说, 那么高、那么大,油光光的,村里人都说,我们家要出贵人的。 小金宝说话时脸上浮上了浓重的乡村缅怀,这样的缅怀让人心酸。小金宝说: 一到夏天,满树的桑葚子,往树下一站,满天有红有绿。全村老小都来吃,我们就爬到树上去,一吃一个饱。 小金宝咽下一口唾沫,她一脸的馋相让我觉得真实可近,我跟着她,也咽下一大口。 你也是乡巴佬? 我意外地问。小金宝的眼风恍恍惚惚地飘过来,无声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轻晃两下,说: 乡巴佬小金宝。 我歪了歪屁股,往小金宝这边挪了挪,轻声问: 你家在哪个村? 我问话时上身倾了过来,墙上的影子像一只狗。小金宝说: 别问了,臭蛋,你不许再往下问。 我闭了嘴,仔细详尽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乡巴佬小金宝,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见姐姐打完猪糙爬上那棵桑树时的馋样,屁股后面补了两块大补丁。我望着她,想起了我的姐,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凄惶。接下来的沉默让我茂盛的内心活动拉长了,收不回来。
臭蛋,你到上海来做什么?
挣钱。
挣了钱呢?
回家开豆腐店。
你以为你能把上海的钱挣回家?
……我能。
臭蛋,上海的钱,是个怪东西,是不肯离开上海的,要不你就别挣它,要不你就别带它走,你要硬想把它带走,它就会让你把命留下来。
我望着她,没有开口。关于钱,第一个教导我的是二管家,第二个是老爷,现在又成了小金宝。
臭蛋,等回到上海,我给你钱,拿了钱你立即就回老家。
我不。
上海有什么好?
我还要给二管家报仇,老爷说,他的眼在地下还睁着呢。 小金宝不吱声了。小金宝突然龇着牙训斥道: 二管家!你就学他,死在上海好了!
我弄不懂她怎么又不认人了。
去去去,挺尸去! 小金宝不耐烦地对我送出了下巴。
我静静站起身,一个人往屋里走去。我走到老爷的房门前,老爷的屋子里没有灯,仅有一点月亮的反光。但我脚下的木板感到了一阵极细小的振动,好像有一个身体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里挪动脚步。这个人不可能是老爷,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种分量。我走上去,从门fèng里看见极暗的月光把一个人的身影投she在木墙上,这个身影又高又粗,如一张黢黑的剪纸贴在木墙上。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急急忙忙离开了。进门之前我回头看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托着下巴,远远地望着一汪湖水。
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晨光从木板格子之间斜cha进厨房。锅铲瓢盆静然不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闲派头。我卧在chuáng上,对着锅灶愣了一会儿神,从小木chuáng上爬了起来。
我打开门,双手撑在门框上。南面的糙坡上阿娇和她的母亲正提着一只竹篮向这边走来,老爷的白色绷带正在半空中纷飞,阿娇的母亲翠花嫂身穿蓝色上衣,土蓝色上衣镶了白边,这道白边与发髻上的一块白布标明了她的寡妇身份,她的这种装扮在早晨的糙地上散发出悠久的丧夫气息,有一股脱不掉的倒霉样。阿娇一眼就认出我了。阿娇先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又看她的母亲,她的这种眼神jiāo替蕴藏了昨日huáng昏里诸种jīng微的细节。翠花嫂没有理会她的女儿,她笑着爬上了大糙屋的木质阶梯。
阿牛在过道的那头向这边伸出一只大巴掌,示意她们止步。他的神态里有一种过于隆重的严峻,仿佛阿娇和她的母亲是一对红颜杀手。阿牛走到老爷的门前,还没有敲门,先对门板堆上笑,而后才轻轻地敲了两小下。
门fèng里探出铜算盘的瘦脑袋。他客客气气地朝阿娇她妈迎了上去,是那种大上海人才有的客气。铜算盘接过竹篮,撩开竹篮上面的白色纱布,仔细打量着里头的东西。
铜算盘慈祥地拍拍小阿娇的头,说: 真是个小美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竹篮里摸出筷子,夹起一口咸菜就往阿娇的嘴里喂。
阿叔,她吃过了。 翠花嫂显然不明白铜算盘的心思,也客客气气地说, 不知道有人来,上次的咸菜才好呢,都吃了,过两天再给你们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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