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约翰有些摸不着底,犹犹豫豫地说: 十八个。
老爷望了望小金宝,慢吞吞地说: 你瞧瞧,十八罗汉都给你用上了。
小金宝的双手扶着牌,不动了,脸上却有了笑意,怪异而又妖娆,在小油灯的那头楚楚动人。宋约翰低下头,稳一稳自己,从一二三条中间抽出二条,冷静地打出去,说: 跟大哥。 郑大个子懵里懵懂地伸手去抓牌。小金宝用手拦住,笑开了,虽没有声音,却咧开了,脸上的样子像自摸。 宋爷, 小金宝说, 光顾了跟大哥,都当了相公了。 宋约翰一凝神,还过神来,掩饰xing地跟着就笑,笑得太快,太仓促,都不像笑了。头上竟无端地晶亮起来。郑大个子看着老爷,越来越觉得不对,满脸狐疑,随便抓过一张,只看了一眼又随随便便打了出去。轮到小金宝了,小金宝却不出手,她就那么对着宋约翰笑,痴了一样,让所有的人害怕。她的目光与笑容如入无人之境,蛇一样在宋约翰的眼前无声缠绕。她从自己的牌里夹出一张,用中指和食指夹出来,以戏台上花旦的手型把自己的牌摞在了宋约翰的那张 跟 牌上,指头修修长长而又娇娇柔柔,也是一张二条。随后就把手指头叉在一处,搁到下巴底下。 我跟你。 她对宋约翰撒了娇说。宋约翰的头上慢慢排了一行汗珠,但他毕竟心里有底,显得并不慌乱。宋约翰沉沉着着地摸出手绢。 宋爷,你出汗了, 小金宝说, 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额头的汗珠排得都有样子,是一把通天和,小七对呢。 宋约翰把手绢团在手心说: 小姐也当相公了。 小金宝的笑容如同橘灯的最后一阵光亮,在凄艳之后缓缓退却了,眼里恢复了先前的空dòng,目光也收了回去,眼里的泪却一点一点变厚。 我哪里是当相公, 小金宝噙了两颗大泪珠子说, 我是当婊子!
我立在一边,看不出头绪。老爷侧过头,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臭蛋,去睡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她从手里抓了一摞子洋钱,塞到我的手上,看了我一眼,说:
去睡吧。
我刚出了门,木门迫不及待地给关紧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全关在了里头。我没有走回厨房,一个人走到糙地上解下裤子,蹲了下去。老爷的房门关得很紧,屋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仿佛是一座空屋,没人了,只有门fèng里杀出一条扁扁的光,看起来特别地刺眼,那道光如一把利刀把外面的黑色分成了两半。
一队黑衣人从过道里快步向芦苇丛跑去,他们走过那条光时手里的家伙通通一闪。
我知道小金宝不会挨刀子或挨绳子了。但我突然记起了小金宝刚才的表qíng,她似乎知道这件事,她似乎很害怕我当着那么多人说出这件事。我的手里握着银洋,我感觉到了银洋的cháo湿。
天边滚过又一个雷。大雨就要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我是在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坐起身子的。我听得出脚步很乱,脚也出乎意料的多。糙地上一定积满了水,急促的脚掌踩在糙地上一路发出吧叽吧叽的水声。我下了chuáng,打开门,过道里没有一线光亮,所有的房间全黑透了。这样的场面不同寻常。我倒吸一口气,隐隐约约看见糙地上有人正拖着东西往东边的远处去,被拖着的东西像人,是死去的人。我伸出头,深夜大雨如注。远处有一盏孤灯。灯光下站着高高低低的人们。
我不敢在这里久留。我走进了雨中。沿着灯光小跑而去。满地的尸体被人拖着飞跑。灯光越来越清晰了,老爷挺挺直直地站在一张雨伞下面,站得很高,他的脚下是一片新翻的泥土,身后是郑大个子。几个男人从地下的大土坑中钻出来,雨网使他们的huáng色背脊恍如梦景。他们把大铁锹cha在地上。这时候一路尸体正好拉过来。人们闪开道,尸体在老爷的面前横得到处都是。
但这次闪道给了我极意外的发现。我借着这道fèng隙看见了五花大绑的宋约翰,离老爷五六丈远。我正想上去看个究竟,一只手拽住了我。阿贵正在这里守戒。阿贵说: 别动,再过去你就没命了。
宋约翰站在雨里,四周没有人说话,气死风灯的残光团中,一条一条的雨丝格外清晰。宋约翰站得很直,也很稳,他再也没有风流倜傥的斯文模样了,头发被淋透了,西瓜皮一样贴在了脑袋上。
老爷望着他,一言不发。
宋约翰只是盯着郑大个子,宋约翰说: 大个子,你怎么忘了上海滩是谁的了?姓唐的还能有几天?
我怎么会忘? 郑大个子说, 上海滩怎么弄,当然是你的主意好,可老大必须是大哥,这是一条死理,谁要想对大哥有二心,他是神仙我也得和他对着gān。
你是一头猪。
猪又怎么了?大哥让我做,我就做,像你这样不仗义,要我做人我都不做!
姓宋的, 老爷笑着说, 这回你可花了本钱了,想当年在十六铺那阵子,我想让你的十八罗汉救救急,你都没肯,这回,你可动了血本了。
你那一套,上海滩快用不上了。
你别忘了,我在上海滩这块码头撑了多少年了?
要说打打杀杀,你有一手,可拿锄头铲刀的手,再也把不稳大上海的船了!
上海滩我是要回去的——到了上海,我就说是余胖子杀了你,我会给你披麻戴孝,让上海滩看看我唐老大的大仁大义,然后,我和大个子还要替你报仇呢,我那一刀子旧账,顺便也了了。上海滩,还得姓唐,这回你总算明白了?
宋约翰望了望土坑,心中有些发毛,脸上做不了主了。宋约翰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口气突然有些软了: 大哥。
是不是想叫我饶了你? 老爷笑着说, 老弟,不饶人处且不饶——饶你?让你来就为了这个! 老爷往远处一送下巴,商量着对郑大个子说: 大个子,就埋了吧?
宋约翰身后的男人猛一发力,宋约翰咕咚一声栽进了坑里。他在下滑的过程中脸上的眼镜飞到了一边,几把铁锹一同挥舞起来,地底下传出了宋约翰与泥土猛烈的撞击声。老爷俯身捡起宋约翰掉在泥地上的眼镜,在手里翻动了几下,对郑大个子叹了口气,说:
今晚的麻将是打不成了。
小金宝被-个家丁押了过来。她没有被绑,就那么走到了老爷的身边。雨水把她的长发淋得披头盖脸,她冲了老爷走过去,松松地将胯部送去,屁股扭得又快活又yíndàng。 把我埋在这儿? 小金宝歪着嘴唇说。
你还想在哪儿?
小金宝用目光数了数,说: 十九个,老爷,你也真是,等你入了土,这不明摆着是你的十九顶绿帽子嘛!他们谁的尺码不比你长?
小金宝向四处看了看,地上横的全是彪形死尸。 也好, 小金宝说, 十来个大小伙子——老爷。我可不是省油的灯。
老爷的脸顿时就黯下去了。
小金宝妩媚地斜了他一眼。 你瞧你,又吃醋了,都吃到死人的头上去了。
小金宝走到郑大个子面前,摸摸他的脸,对老爷说: 你别说,你这么多兄弟里头,还就数他不好色——男人家,不好色能有多大出息?
小金宝!
小金宝拖了腔答道: 老——爷——
你还有什么要说?
小金宝抬起头,想了想。她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孤灯,那是翠花嫂的窗前等待与期盼的灯光。
我是有一件事要求你——翠花嫂和阿娇,你放了,她们和这件事没关。
我没白疼你这么多年, 老爷说, 就数你明白我的心思,小阿娇我当然留下来,到上海调教调教,过几年,又是一个小金宝,翠花嫂,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小金宝在乱发的背后瞪大了眼睛。 狗日的——姓唐的你这狗日的!
老爷笑起来,说: 小金宝,要怪还得怪你,谁让你那天夜里对她说了那么多,我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金宝张开嘴,一时找不到话说。小金宝的目光移向了孤灯,两行泪顿然间汹涌而出。小金宝回过头,回头扑向老爷,满头长发飘扬起来,像一头受伤的母狮。 狗日的!我挖了你的眼!
小金宝刚一上去身后的男人就把她反揪住了,小金宝的腹部在灯光下剧烈地起伏,她的双腿乱蹬,脚下飞起一片污泥浊水。我知道他们要埋小金宝,我大叫一声,挣开了阿贵,向老爷飞奔过去,我的头一下撞到了老爷的肚子,一同倒在了泥浆之中。
唐老大,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我在地下天天睁着眼,天天在你的脖子上瞪着你!
一只脚踢在了我的头上,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雨后的早晨格外gān净。天更高,气也更慡,郁郁葱葱,在夏末晨光中做最后的姿态。初升的太阳停在山头,huáng灿灿的,又湿润又gān慡。我从昏沉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把刀和那只碗,搁在灶台上,那是小金宝给我做盐水的大海碗。我的眼红肿着,头疼得厉害,伤心的雨夜极顽固地留在我的脸上。我托着那只碗,沿着糙地来到了小金宝的墓前。但地上没有墓,只有一片新翻的泥土,散发出一股铁钉气味。我站在新土旁边,泪水滚下来,咸咸地流入嘴角。
我的记忆在这一刻彻底中止了,脑海里一片虚空。我放下碗,准备蹲下去。我在下蹲以前打量了一趟四周,这个打量要了我的命。不远处的小丘之上竟凭空坐着一个女人,散了头发,模样和小金宝如出一辙。这个骇人的画面使我如雷轰顶,我一个惊吓就跪了下去。我看见了鬼。我用力眨巴一下眼睛重新睁开来,那女人依然端坐在高处,对着初生的太阳一动不动,头发蓬松开来,打了一道金色边沿。我从坡后绕过去,从女人的身后悄然爬上高处。我明白无误地看清了面前的女人是小金宝。我小心地伸出手,我要用手证明我面前的这个是人,不是鬼。我小心伸出手,向她摸过去。
小金宝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过了头来。我的手僵在那儿,不敢前伸也不敢回收。小金宝的脸上又空dòng又疲惫,无力地眨一下眼,显然是活的。小金宝无力地说: 臭蛋你gān什么? 我说: 你有没有死? 我把手抽回去了,蹲下身紧张地问: 你到底有没有死? 小金宝充满了怜爱。 我好好的。 小金宝无力地说。我勇敢地伸出手,抚摸小金宝的脸,温的,我托住小金宝的下巴泪水飞涌出来,小金宝平静疲惫的脸极伤心极难受地笑了。满天满地全是鲜嫩的太阳。小金宝贮着满眼的泪,把我揽进怀里,望着初升的太阳说: 又是一个乖太阳。 我抱紧小金宝的腰,满眼是血色的晨光。
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孩快乐的笑声。是小阿娇的笑声。小金宝似乎被小阿娇的笑声烫着了,呼地站起身,远远地朝糙地上望去。青huáng色糙地上夏末阳光分外灿烂。阿娇正搀着老爷的手在糙地上一步一跳,如一只红色蚱蜢,老爷慈爱地望着阿娇,依旧穿着农夫的衣裤,像领着小孙女赶集的阿公。小金宝拉了我就猛跑过去,阿娇说: 爷爷,我到了上海,有没有好衣服穿? 有。 老爷拖了腔调说。 有没有金戒指? 有。 手镯呢? 有,都有。 我也要像姨娘那样! 阿娇满脸自豪地说。老爷轻轻抚摸着阿娇的脸蛋,眯着眼说: 好,也像姨娘那样。 小金宝猛地从小坡上冲下来,跑过去,在离老爷不远处立住脚。我看见小金宝的眼神霎时间如水糙一样呈现出秋水姿态,有一种不确切的粉碎与波动的绝望。小金宝望着阿娇。她正勾过老爷的脖子,亲老爷的腮。老爷的目光像绒毛,亲切慈爱地chuī拂小阿娇的面庞,微笑得如同秋日里的另一颗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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