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天从直播间做完节目回家时,常常能从汽车的倒车镜里看到自己严肃的脸。偶尔下雨,我或者会在被水浇湿而反映得凄艳的路面上又看到小学生米娜。我明白,那种表qíng不叫严肃,而是落漠与惘然,像被收了魂,也像梦游。
小猫钓鱼我的好日子在小学四年级结束。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还认为,有的老师是良药,有的老师是梦魇——这个观念并没有因为我成了社会人而改变,并没有因为我明白人非圣贤都有好恶而转念。
梦魇老师教的是数学,从此,数学也进入黑暗时期。那两年的黑暗,种下了自卑的种子,培养了自我揄挪的本事。
梦魇老师起初是喜欢我的。小的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明明起初是喜欢着的,后来会变化?现在,我用缘份两字来开解自己——爱一个人,爱的时候,毫无来由,不爱了,也没有明确原因。爱qíng如此,友qíng如此,那人与人萍水jiāo逢几年的好与恶自然也是如此。
小学生米娜在某堂数学课时,开了小差,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根本没有意识她在小声地唱歌:“小猫钓鱼……”她甚至因为想不起下句歌词,而又喃喃地回唱了几遍这四个字。
等她明白自己的错误时,惩罚已经来了。
教鞭霹头击下,打在她白色的塑胶发卡上,等她心惊ròu跳地看向老师时,已被老师的手揪住了耳朵拎到了讲台边。老师说:“连上课都想着唱歌,真是个戏子。”
同学都在笑。唉,我又感觉到热热的眼泪大团凝在眼眶中不敢滴下。
那天太不巧,我母亲到学校来找我,从窗口看见了我被罚站。她没有与我打招呼,而是羞窘地赶回了家。我只顾低头难受,哪儿知道窗外的蹊跷。放学时,我一路走着,一路迫自己哼歌,再用水瓶里的水将脸洗gān净,以免有泪痕被觉察。到家门口时,我像平常一样,喊一声:“我回来九九藏书了!”然后依在厨房,尽量不露痕迹地问:“今天吃什么?”
母亲脸色铁青,她说:“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长进了,可以和老师站在一个讲台上,而且可以厚着脸皮像没事人一样回家吃饭。”
面粉袋或垃圾生活中,我们常常伤人,也常常被伤害。现在,你我都知,最痛最重的那种,是被自己人伤。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太知道软肋是什么;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才会更毫不忌禅。
梦魇老师只是给了自卑一个种子,而母亲却为它施肥浇灌。
比起“小日本”“辛唐迷糊”来,母亲给我的绰号更让人不舒服。她叫我辛唐垃圾。虽然现在这个称呼在我们之间是表亲爱,但是,并不能因此否定当初这个词带来的伤害。
她现在,常会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你不爱我,你更爱你爸……”
其实她错了,那时,我真的恨过她,但是这个恨的源头是来自于不知道如何能得到她的爱。
她在我现在这般年龄时,便做了母亲。她非常漂亮。而我,只遗传了她的五六成。生下我的时候,她曾以为会是个粉琢玉砌的女娃娃,但是,与她关系不好的女同事在看了婴儿的我之后,大声惊呼:“啊呀,长得真像一只老鼠。”
可能从那一声开始,她便不能对我感觉满意。
小学生米娜对母亲的记忆是这样的——她是漂亮的妈妈,像白雪公主的后母。呵,小女孩也够歹毒,她还曾经编故事讲给朋友听,说她现在的母亲不是生母,她的生母住在一个山dòng里,养着很多花,很多鸟,疼爱她,给她梳头发……
母亲是不喜欢给我梳头发的。她的手比我还要笨,常常将辫子辫反。她的脾气又急燥,用五分钟还没有将面前那头乱发弄整齐时,她就要发脾气了。
(母亲,对不住,我不是打算用文字来指责你。我现在,可能比你更明白那个年代的你。你那时,那样年轻。那样的年龄放在现在是被称为“女生”的。一个女生,还没有享受够别人的疼爱呢,就要开始做母亲,这实在太可怕。我知道,你其实很爱我,只是那时,你找不到爱的方法。)
母亲起初对打扮我也饶有兴趣。她是追求完美的女人,她希望她的女儿是人人都称的公主,而不是鼻涕虫丑小鸭。可惜,那个时候我不够争气。新衣服不到一天便被刮破,衣服口袋里总塞满了拾来的石头,玻璃片,还有脏脏的橡皮绳。我们一起走路时,她会挑剔地上下打量我,然后命令:“向后退,一,二,三。离我三步远,不要叫我妈。不知道是不是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你太像拾垃圾的。”
像对待一只不再喜欢的洋娃娃,她不再打扮我,特别是秋冬天,索xing拿她的大毛衣给我当外套。宽宽大大,袖子可以一直折到肩膀去,不像裙子也不像大衣,古怪地悬在身上,远远地看,应该像一只摇晃的面粉袋。
有一个小学时可恶的女生在老师布置大家写“猜猜他(她)是谁”作文时,便写了我。那天,老师安排大家轮个上讲台念自己的文章,然后让全班同学猜猜我们描写的是哪一位。当时,我正坐在座位上傻乐呢,忽然听到这位女同学的作文:“我们班有一个女同学。她总穿着比她要大一倍的衣服……”只念了开头,全班同学便用小手指向了我:“辛唐米娜!”
呵,那一刻我才知道母亲的旧毛衣不合时宜不好看,而母亲在诱骗我穿上时,还告诉我小朋友是穿不了这样好的毛衣的。
面粉袋米娜没有向母亲抱怨。她只是将蚊帐剪了一块给洋娃娃做了件新衣服。她当然会因为剪破了蚊帐而挨打。但是,挨打时,她还是很庆幸的。至少她不用从母亲那儿听到“成绩不好还讲究吃讲究穿”这样的话。
我早说了,小学的最后两年是恶梦。那两年里,别指望能保持孩童的尊严。能承受这种从云端掉到深渊的落差,就已经很不错了。
一切的发生都是必然。像小学生米娜遇上了梦魇老师便必然地不喜欢数学课,不喜欢数学便必然地成绩要挂红灯,挂红灯必然要找家长,找家长必然要让家长失望,家长失望必然要批评教育小学生米娜,小学生米娜必然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到一定程度必然要找到途径释放或转移……成长就是这么一个个方向明确的必然,谁都别想突变。
稻糙人手记如果我说,少年时我便曾设想过各种死亡方式,你们一定会说:“切!”
现在,太多的少年人在诉说自己的痛苦,他们有一千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孤独与厌倦,他们的表qíng比我现在坐在灯光下不辨窗帘外是白天还是黑夜还要疲倦。他们会说,你不比我们牛,不过与我们一样有过为赋新词qiáng说愁的成长的灰暗期。
如果我说,少年时我便曾设想过各种逃亡方式,你们还是会说:“切!”
你们甚至会举例说明你们有过的那几次大大小小的出走,你们密谋过的各种让家人着急懊悔的计划……
呵,那我讲点别的吧——小学升初中时,老师预言少年米娜考不上重点初中,因为她的数学实在太差了。
但是偏偏那次考试的应用题是她做过的,她轻而易举地考进了重点初中,而且数学成绩比语文更要好。
记得回小学拿录取通知单时,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小旗袍,那天是两年里她最漂亮的时候,至少她这样认为。
梦魇老师看见她时,脸上的表qíng有些挂不住,说:“这个辛唐迷……米娜,居然考过了。”
少年米娜在那个时候初显虚伪本事,她亲热地对梦魇老师笑,用谁都不相信的语气说:“那是因为您教的好!”她的母亲那天也特别配合,她对梦魇老师教育她女儿的方式可能一直心有微辞但不便明说,在那最后一天,她终于可以还击了,她挡在少年米娜的前面,冷笑着问梦魇老师:“你是不是感觉特失望?”
少有与母亲同声共气的好时光,那个夏天因此而份外珍贵。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并不鲜明,那时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很少在家,而每一次他归来的时候,我都很紧张,因为母亲会向他诉苦,说:“你家儿子又……”。
对,他们从来不叫我“女儿”,而用“儿子”这个词表达他们对我的希望——独立,坚qiáng。父亲很少会责怪我,但母亲的投诉,会使他将给我买的礼物收起来。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他将我叫到面前,让我看桌上堆满的令人眼馋的书或零食或玩具,认真地告诉我:“你如果想要它们,就得……”
这一次,母亲主动向他要求给我奖励,她说:“你儿子这次考得不错。”
父亲给我的奖励是书。
那个夏天,我在看《西游记》。太喜欢那只猴子,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幻想我是妖jīng。妖jīng与母亲是完全不同的女xing,因为发誓要成为与母亲不一样的女人,所以,当第一个鲜活而又奇特的女xing形象出现在眼前时,她就成了我的榜样。妖jīng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可以比普通女人多一些神通广大,虽然结局个个凄惨,但是好过一本正经地做人,寡淡地在柴米油盐中碌碌一生。
除了《西游记》外,另一本被少年米娜抱了一个夏天的书便是三毛写的《稻糙人手记》。父亲买它的时候,一定以为这是本童话故事,所以他放心地将这本成人世界爱qíng与婚姻jiāo给了我,同时跟着书一起传递来的是妖jīng之外的另一个女xing范本——三毛。
少年米娜的幻想从此剧qíng完整——平凡的她在某一天,忽然有了法术,成了一只美丽的妖jīng,她不害人亦不会被人害,她充满智慧,满世界地飞舞,只为了找到一个男子,然后与他有幸福的婚姻。
少年米娜的女xing形象也从此被设计——长卷发,披肩,艳妆,烟,以及流làng的足迹。
去年某电视台做了一档关于我的节目,本来我以为会是一次无聊的谈话剪辑,怏怏去看,却又惊又喜——他们将我的照片与三毛的照片放在一起,画外音在说,“生活中的米娜与三毛一样,有着长长的卷发,喜欢流làng……而且有着同样动人的爱qíng。”在节目的最后,出现了我先生去咖啡厅接我的镜头,画外音声qíng并贸地赞扬着我们的爱qíng:“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喜,是因为二十一岁时实现了九岁的梦想;惊,是因为幸福时我畏惧死亡,害怕三毛与荷西的悲剧会如辄上演在自己身上。
一番云雨少年米娜的初中生活,用母亲的话来说,便是一段“浑蛋时期”。
浑蛋时期的她,自然成绩不好。但是这个与用不用心,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都憎恨数理化,那些数字与公式是一道道凉冷的封条,只能在门外哀叹,根本闯不进去。
数理化的课堂上,我都在看书,但是老姜太辣,不管我怎么用尽心思,那些书都会飞到老师与母亲的手里去。看不成,就自己写吧。在作业本上写下来幻想的一个个故事,自娱,并娱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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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