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gān什么?""拆房子."女仆说,"我看是能用的房子,都给拆了,新盖的房子个个像棺材.我喜欢旧房子.""二十世纪末了."老妇人叹息一声,"拉威尔活到今天,肯定是不想再活了.一九三七年,他走向晚雨的空气中,他一个人走,他不把我带上,一九三七年."
"拉威尔是个什么人?"女仆问,"你老念着他?""二十世纪末了."老妇人说,"把那些有风格的东西都变成废墟,新建的是一个模式,就是这样.我看见了彗星,还看见了岸上盘上了青蛇的石头,我累了."
"有一个卖香油的,天天往香油里兑水,她却发了大财了."女仆说,"我简直有些不敢上街买东西了,假的太多了.""你的书写到哪一步了?"女仆又问,"小时候的事写完了吗?""小时候?"老妇人迟疑地问,"人都有小时候?"女仆说:"那个要出你书的人来催了三次了.我没有让你见他.他说你的书会赚一大笔钱.你年轻时可真漂亮,歌唱得好,戏也演得好.你就是该生个孩子."
"我唱过歌?演过戏?"老妇人苦笑道,"二十世纪可真会开玩笑,我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有一天夜里你还唱歌来着."女仆说,"听着声音还怪年轻的.""连你也学会说谎话了."老妇人唉声叹气地走向唱机,《西班牙狂想曲》再次不负责任地把她推入金huáng色的山谷."战争结束后我和汽车修理工永远分了手.他没有让我怀孕,这是我们共同的幸福.战争时代他的表现是和平的,他修车、唱歌,到山上滑雪,有时夏日的深夜我们开着车出去兜风.那是一段愉快的日子.不料战争的结束却使他怅然若失,他觉得一个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不能忍受世界上没有战争.这使我大惑不解,我说:你如此热爱战争,为什么不去参战?他bào怒地回答:因为我太热爱战争了,我的介入会使战争更早结束,所以我不去打仗.天哪,他那口气仿佛他进入战场就是最高统帅,就是艾森豪威尔、尼米兹、巴顿等将军似的.我告诉他,他这种庸人对战争来讲如同糙芥,无足轻重.他如果去了前线,大概只是个抱头鼠窜的逃兵,如果不是,那么他会被流弹击中死在战壕旁.他咆哮着对我说:没有战争的世界算是什么世界?!可耻的人类,只能借助战争来完善自身.只是在那个时刻,我向他倾诉了自己的身世,我的外公外婆如何死于西班牙内战,而我的母亲又是如何因恐惧战争而终年站在山峰上纵qíng歌唱.他听后不屑一顾地耸耸肩说:歌声是唱给战争的.随后,他坐在战争的尾声中动qíng地弹着吉他,唱了《流向远方》、《再见,为了生还》、《誓死不休》、《高山湖》等歌曲.他的歌声感染了我,可我知道他不是唱给我的,他是对战争做告别演出.当我领着孩子们在校园里庆贺和平生活开始的时候,校长走到我身旁沉痛地告诉我:你丈夫出了车祸.他开着汽车冲下峡谷,我站在悬崖上看见了深红色的车体碎片,他的形象像游鱼一样从水底滑走.没人认为他是自杀,只当做一次意外事故.我站在他的墓xué旁将一枝红玫瑰抛向里面的时候,我同样像站在母亲墓前一样想念他.战争的yīn影彻底从他心中根除了,我想,他和母亲深怀同样的恐惧,只不过表现方式不一,他们应该得到同一结局.我并不把他看成战争狂人,他只是战争的牺牲者."那么多的人出现在老妇人面前,他们正在举行野餐.这是海滨城市的一角,天上有许多白云,人群的正中有一个菱形棚,棚布是果绿与银白相间的条布.棚底下有一个叫做"夏之风"的乐队正在演奏古典音乐.那么多金发碧眼的人或躺或坐地在糙地上jiāo谈、饮酒、赏乐.一个穿灰布长裙的姑娘带了一条红白格的羊毛毯子,她把它铺在糙地上,和相爱的人躺在一起.她调皮地把赤luǒ的脚蹬在爱人的皮鞋上,而她那金发的戴着墨镜的爱人则用手臂支撑着头部打量别处的风景.黑头发的穿红衣的女人在吸烟,戴绿耳环的穿白衣的短发女人正悠闲地往面包上抹果酱.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谈一部新影片,发了福的穿金huáng衬衣的老医生正给一个恐惧爱滋病的人讲预防措施.人群之外的地带种着一些树和花.人们在音乐声中谈幸福也谈恐惧,回忆过去也憧憬未来.这种时刻,没有人会想到世界曾经发生过战争,没有人意识到这世界局部的战争仍然时有发生.老妇人看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和平.和平就是自由的空气."战胜国与战败国作为战争的两个极端,其前景是截然不同的,最悲惨的要数战争中慰安妇的命运.当年被日军当做'军用物资'运到中国的慰安妇,幸存到战败的大多身染重疾,神思恍惚.这其中一部分是日本人,一部分是朝鲜人."老妇人停下笔翻阅资料:火车走了两天半时间才到达杭州.而慰安妇在这段时间里每天都挣一千多元,就是说每人都慰安了五百多士兵.她们从早到晚没有休息时间,有的身上还趴着士兵就打起瞌睡来.在南方某地驻扎着六百多日军.一天,一艘运输船载来了二十名慰安妇,很久没有见到女人的日军官兵欣喜若狂,有的竟兴奋得大声哭泣.由于慰安妇的日程表安排得很紧,饥渴已极的士兵当即在军营的练武房内用几条毯子隔开,然后像接受体检似的排着队匆忙地进出.练武房的屋顶由于空袭而变得百孔千疮.天忽然下起大雨,雨水从屋顶哗哗地漏下来,把士兵们和女人们浇得浑身透湿,但是"慰安"并未因此中断.幸存的士兵于战后回忆当时的经历说:"明明是白天,却yīn暗如同傍晚.在昏暗的光线中,湿漉漉的女人的身体就像涂了夜光涂料般闪着灰白的光.女的脸面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她身体很瘦,但rǔ房却大得胀鼓鼓的.在右边的rǔ房上有颗红痣.女人问我故乡在哪里,我回答是梨山县.女人说,她是秋田县的,那声音像美妙的音乐一样.雨水不断地淋在我的脊梁上,正在进行中,家乡的事忽然浮现在我脑际,我感到自己这种存在十分可怜.当我离开房间时,女人仰卧在那里,说:您体面地死吧.我回头看去,在黑暗中,女人正注视着我.她大概对每一个人都要说这句话吧!女人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上面放着一个护身符袋.她的话使我无言以对."老妇人用红笔在这段资料的某些语词划上了重点号.她喝了口茶,沉思片刻,拿起笔:"军人在战争中是失去了家乡的人.一个在女人胸前想起家乡事的男人,肯定不是个坏男人;一个因为想起家乡事而觉得自己可怜的男人,肯定不是一个全心全意投入战争的军人.这样的人不应成为我们的敌人,可他却的的确确是我们的敌人.战争就是一架冷酷地批量生产'敌人'的机器.我不知道一个曾经在战争中接受过慰安的觉得自己可怜的男人,在战后的处境会怎么样.他回到了家乡,可那已经不是他的家乡了.而那持有美妙声音的慰安妇又魂归何处?没有体面死去的,必将苟且活着.而那说着'您体面地死吧'的人,却一生都求不到体面的死,她把她的体面都祝福给别人了."那肯定是八月的风景,这对青年男女如此陶醉地漫步在蓝色的湖畔.湖畔上绿糙茵茵,野花峥嵘,银白色的鸟从空中飞过.远处走来头包纱巾挎着竹篮采矢车jú的姑娘.姑娘带着一只顽皮的小狗,它忽前忽后地撒着欢,它望着天空的白鸟的时候也许会问主人它为什么不能飞.矢车jú金灿灿的,声名显赫的阳光将它们的花蕊映照得更加亮丽.在姑娘脚印消逝的深处,是富足的农庄.一些妇女守着奶牛挤奶,而有些孩子则去寻糙莓了."对这些小镇我似曾相识,可我认不出哪一个是我居住过的了.我居住的小镇大都有山,山上有雪,有的山峰很高,夏天时雪也不消融.在初chūn时节,路总是泥泞不堪,我总觉得我母亲就是在走完一段泥泞不堪的路后将我生下来的.我见过的房子太多了,它们有时是天堂,有时却是囚室,我曾在天堂中迷失了自己,而又在囚室中找到了自己.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房屋会完全给人以幸福或悲哀.我从未与树分离过,树木与我一同汲取空气和大地的养分,不同的是,我在大地上消逝的时候,树木仍然对着蓝天成长.我母亲故去多年以后,当我徘徊在初chūn泥泞的山路上,面对着轰轰烈烈的晚霞,我忽然很怀疑我的父亲是个牧师.我寻遍了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们没人告诉我父亲是谁,我是一个丢失了父亲的人.有一种歌声就容易被丢失,歌声响起来的时候无数饥渴的心灵把这歌声分食了.我父亲可能就是这样丢失的.我记得进每一个小镇都是颇费周折的,有时候驱车沿着笔直的山路来到一个小镇,你已经看见这小镇的轮廓时,路却变得曲折起来,你不得不把着方向盘转迷宫似的左绕右绕,当你满头大汗在道路尽头停下车时,就有了再也不想离开那里的感觉.""战后的一段岁月,假日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幽灵似的驱车拜访一个又一个小镇.我独独避开了那个有着温馨咖啡馆的、有着对我来讲比教堂还要重要的邮局的小镇.我曾在一个气候宜人的夏日在一个小镇邂逅了一位作家.他的弟弟是海军,死于太平洋战争,而他自己参加了欧洲战场的战争.他身上弹痕累累,嗜烟如命,患有严重的神经xing头疼病,是个集温柔与愤怒于一体的矛盾物.他正在写一部关于战争的书,我为他当了一个时期的速记员.也就是说,这本书的后半部分是由我记录下来的.他的房子靠近山谷,那正是可以开窗的季节,新鲜空气层出不穷,我们把窗子长久打开着.他站在窗口背对着我,面向山谷,而我则坐在壁炉旁的硬木椅子里.他口述时从来都是一个姿势:双臂抱胸,仿佛稍稍不慎他的心脏会从胸腔中迸出来,他得竭力按捺住激qíng.他的语气忽高忽低,一个章节记录下来,他已经jīng疲力竭,像纸人一样倒在摇椅里.而我因为受了故事的感染不停地催促他赶快进行下一章.我期待结局,而结局久久不肯出现.大个子兵战死了,他的未婚妻正巡回演出到前沿阵地.少校接待了这个女人,并为她的善良和姿色所打动.少校在心中发誓战后一定娶她.然而一次战役中少校不幸失去了双腿,在后方医院里他一遍遍地怀想她的歌声:啊,故乡的风来到我身边,我闻到了四月青糙的气味儿,还有岸边的牛羊,我不愿说再见,我在落日余晖中把家乡装在心头.少校在歌声中发誓要使自己站起来.午夜十一点换岗的时候,有一个士兵撒尿时忽然觉得天地一亮,一颗流星迅速划过天际,他想起了故乡的池塘,被阳光照耀着的金色池塘,那一夜他泪流满面.作家在叙述一些令人感怀的qíng景时语气是平静的,我不知道他写这部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那些没有参加战争的人懂得战争是怎么回事,还是为了纪念那些牺牲在前线的士兵?我不得而知.他的书没有献辞,他不把书献给某人,也许就是献给某个时代了.他创作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吸烟,当然,有时他也走出房屋,到山谷转上一会儿.尤其是他的头疼病发作的时候,即使是深夜,他也会到山谷去.他的书历时两年,在又一年的chūn天完成了.书名是《归乡之役》."老妇人沉沉地睡着了.钢琴声淹没了仲夏的雨声.女仆摆完纸牌悄悄走进老妇人的写作间,给她披上一条轻柔的羊毛毯子.昏暗的灯光下,女仆望见老妇人的睡态安详宁和,她的斑斑白发làng漫地垂在耳际.桌前的几本画册打开着,一个静美的luǒ体女人正站在窗前看海,另一空间则是牧羊人赶着羊晚归的qíng景.女仆将画册一一合好,然后倒了残茶,关了窗,站在老妇人面前看着她的手指,那已经不是弹琴的手指了.女仆叹息了一声,关掉了电唱机,刹那间房间充满了鲜明的雨声.仲夏的雨声使女仆有离群索居的萧瑟感.她回到房间,继续摆纸牌.一对黑颜色的A率先走出牌群,女仆念叨着:"谁的道路这么黑这么难行呢?"雨声停止的时候森林看上去清新明丽了许多.一带油绿的松树背后是一座桔红色的秃山,这是火山喷发经过的地方,红色的熔岩像坚实的铠甲一样包裹了山体,使它在蓝天下绚丽夺人.老妇人对着这座色彩鲜明的山喝了一刻钟的茶,买早点的女仆再次把云字楼玫瑰油糕涨价的消息带给她:"云字楼仗着老牌号,一个季度涨了两次价了."女仆面有温色地说,"倒不如一次涨完了完事.别处的油糕都不如它的味正.""二十世纪末了."老妇人付之一笑:"云字楼不涨价,我的钱就花不完了.我盼着早点把钱花完."老妇人捏起一个玫瑰油糕,慢吞吞地吃起来,边吃边断断续续地骂着:"可憎的二十世纪."拉威尔的少年西班牙的风景再度重现,老妇人很轻易地走入回忆的境界."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到战败国看看,我不知道这动机是否善良.我渴望着看到战败国庄严的废墟和肃穆的墓群,它们也许会使我在此生痛彻地哭上一场.我在中国那段风雨如晦的日子已不知道哭的滋味了.让我们再看看半个世纪以前的画面:我们的一个同胞赤膊跪在地上,他的目光透出屈rǔ忧忿和一抹淡淡的无奈.他的身旁正有一个敞开衣襟的日军用军刀蛮横地对准他.不远处的一个打着绑腿的日军叉腰像看木偶戏一样表现得饶有兴味,而另一侧两个留胡子的兵则若无其事地背着手'观战'.画面极深处有两棵枯树,它们将死灭的枝桠努力着送出huáng土,画面是猩红色的.再看看这幅黑色画面:一个刚被斩首的同胞的头颅被一个面目臃肿的日军提在左手中,他像提一条鱼那样镇静,而他的右手则斜斜地握着长长的屠刀.他的脚底,是我们同胞无首的尸体.上帝并没有暗示人类首身分离,而人类在战争中却往往让人身首异处,那离开了躯体的头颅是那般秀丽,死者用疲乏的眼睛看着远方.另一幅照片是大屠杀后的qíng景,冰冷的台阶上横躺竖卧着许多尸体,一个儿童用手扯着他母亲的脚,而他的母亲倒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永远地丧失了光明.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是多么想在接触这些照片时突然双目失明,没有任何人喜欢重温苦难的历史.那一幕幕qíng景已经过去,而它突然像商品广告似的赫然出现在和平年代时,仍然令人痛彻心头.我不想走遍世界,我只想到曾对战争抱有狂热热qíng的日本去看看."与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冬季可媲美的,无疑是日本北海道的层云峡与登别.如果雪天来到那里,温泉区将显得格外清寂幽美.一个年轻的穿红衣的女孩子站在雪景前对着照相机的快门频频微笑,女孩子把快乐的时光播撒在画面上.许多无忧无虑的滑雪爱好者驾车朝雪山来了,这时节世界充满了寒冷的鸟声."日俘遣返时我回到扬州,我认识了一个叫张静宁的画匠.他开了一个画坊,画些花鸟虫鱼之类的东西聊以维持生计.张静宁的妻子因为生第二个孩子到乡下的娘家坐月子,而不幸被日寇jian污,她不忍羞rǔ,投河自尽了.张静宁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尘虚,喜欢画奔马和公jī.我第一次见这孩子在画坊门前匍匐在地为人画公jī时,就喜欢上了他.尘虚领我见了他父亲.张静宁三十上下,刀条脸,颧骨很高,瘦高的身形挑着一件灰布长袍,中分头发,严谨刻板,匠气十足.他画的牡丹都是临风怒放的模式.他的画坊看上去俗气而又热闹.战后初期的日子是混乱而欢乐的,许多可以安居乐业的人都来画坊买上一幅喜气洋洋的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厅堂里.出入画坊的,也有一些日侨,有一个叫吉田由美子的非常喜欢画水糙和虾,她也喜欢尘虚,可尘虚更喜欢我.我教尘虚画骆驼,这还是幼时父亲教我的,尘虚一学就会.张静宁觉得我很适合做他的妻子,就胆胆怯怯地向我求婚,可我那时没有一点兴趣建立家庭.我想在战后平静地独自想点什么,我拒绝了张静宁.结果他恼怒地说:'我只不过看上你会画骆驼.吉田由美子,她可比你好看多了.要不是尘虚不从,我要娶吉田由美子.他们吃了败仗,亡了国了,连乡下赶大车的都分文不花就领走了花姐儿.'张静宁一边数落着我和尘虚,一边气喘吁吁地将砚台恼怒地掀翻.浓黑的墨将一株牡丹给洇没了,他又现出心疼和后悔的样子.我离开了那个画坊,走到阳光纷涌的大街上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命运的敲门声,我想歌唱."让我们看看山顶的木屋.音乐流动的时候,山顶的木屋就扶摇直上.小木屋建在山的断壁上,山顶是浓翠的树木,而木屋所临的断壁则似一位穿着铠甲手握长矛的武士.音乐的节拍抑扬顿挫地把世界切割成许多彩色断带时,木屋旁已gān涸的河chuáng就涌下来澎湃的河水.月亮升起来了,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照亮了木屋.褐色的木屋在月光下变成了紫色的,而木屋里躺着的女人也是紫色的.除了她的头发保持生者的姿态外,山谷的风已经吸走了她的血ròu,她的骨骼仍然清清白白地与风絮语.在这具骨骼旁边,有一件没有腐烂的红裙子和一本漆黑的《圣经》.这女人在与风结伴远行的时候正聆听上帝的声音,她很希望与圣灵感孕的不是玛丽亚,而是她.耶稣真的能拯救万民吗?耶稣并没有制止战争.天使如若不托梦给约瑟,玛丽亚能逃脱被羞rǔ的命运吗?我们在这座曾有一个女人生活的小木屋里不止一次听见了天使的歌声.耶稣降临人世了,天使最初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牧羊人:"耶稣来到人间拯救万民了."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都为之颤动不已.像天使一般美丽的相信上帝的女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征战的人,她那年轻俊美的军官也英姿勃勃地参战了.她把最伤感的一个吻留在qíng人湿润的唇上,然后整天捧读《圣经》等待qíng人归来.她的qíng人没有归来,归来的是他的名字和像空气一样看不见的荣誉,姑娘噙着泪水离开热闹的都市,她来到山顶的小木屋,她希望圣灵能使她像玛丽亚一样怀孕,那样,她生下来的救世主也许会把她的qíng人重新找回来.然而上帝离她很远很远,离她最近的是清风明月、夕照河水,她将《圣经》和人间技加于她身上的最后的衣服弃置一旁,她赤身luǒ体地躺在木chuáng上选择了长眠.在这以后的岁月,小木屋每当河水流动的时候就扶摇直上,它在人间时隐时现,而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却奔涌不息."拉威尔为写一首小提琴与乐队狂想曲,耗费了两年的时间.在乐曲中,一个即将死亡的世界沉浸在最后的舞蹈中,让我们沉默地为这个世界祝福吧.飞机跃过日本海,降落到东京的时候,我嗅到了和平和繁华的气息.我在东京湾的海边漫步,是冬日时令,天空是灰蓝色的,有一些鸟飞来飞去.战后的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纵横jiāo错、摩肩接踵.我望着茫茫大海寻找密苏里号战舰的踪影.大海是平静的,它把苦难与幸福一笔抹杀了.我找不到密苏里号战舰的踪影.天皇投降诏书发布前后,日本军界自杀成风.日本陆海军少将以上军官自杀者达三十余人,大佐以下军官自杀者达数百人.在自杀的将官中,最为显赫的人物是最后一任陆军大臣阿南惟几大将和杉山元元帅,还有与希特勒、墨索里尼并称'战争三狂人'的东条英机.当东条英机用那把日本空军击毁美军B27重型轰炸机而从飞行员手中缴获的手枪自杀时,这把手枪与他开了一个làng漫的玩笑,子弹只是由左胸下方擦心脏边缘而过,而那位置恰恰是日本人剖腹入刀的位置.天皇在防空dòng中召开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决定投降之后,阿南惟几感到大势已去,他整整五个夜晚都在灯前默默垂泪.拂晓时分,他穿着天皇赐予的衬衣,走出房间剖腹自杀.而杉山元与夫人则相邀在异地同一时刻自杀.自杀者标明着一个时代的过去.有些人只能属于一个时代.对于曾经狂热陷身战争的人来讲,与战争同时结束既作为时代又作为个人的历史是最为恰当的.我在东京湾看海,想象着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无数战舰从此启航的qíng景,也想象着日俘遣返归来的颓败景象.没有一种刻骨的过失感,战后的日本不至于发展得这么快.许多游人步履轻盈地步入迪斯尼乐园寻找快乐和神秘去了.我这个被战争逐出乐园的老人只能把目光一次次地投向大海和天空,我望它们的日子是不会太多了.当我转向北海道,在飞雪萦绕的札幌街头徜徉的时候,满目的苍凉和温馨使我忧伤不已.我来到了最有和平气息的登别,在山脚下的温泉馆中洗温泉、赏雪、听北海道民歌,我的眼角常常会被泪水濡湿,我明白我是多么热爱生命,热爱和平.在登别,一个战争的幸存者听说我来自中国,便将他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乞望我对他们曾犯下的罪行谅解.他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告诉我,战后他回到了日本,在千叶的姑姑家住了一段日子,他的妹妹和母亲死于广岛事件,他们在老家广岛的房子已是一片废墟.后来他来到函馆,在一家渔业公司当捕捞员,每天随着捕捞船到海上谋生.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娶妻生子.如今年事已高,妻子患子宫癌故去了,儿子在东京念大学,他便动用积蓄旅行,回首往事.我问他是否想去中国旅行,他垂下头低声说:'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我想看看南京,我经常梦见南京.'我没有问他是否参与了南京大屠杀,对一个也许曾经双手沾满我们同胞的鲜血、而今又深怀愧意怀念南京的人来讲,我的心qíng是复杂的.在另一个叫做苦小牧的地方,当我坐在一家餐馆靠窗的位置望着苍茫海水边的自然保护区的候鸟的时候,另一个更沉默的老者向我走来.他叫山岸友和,三十年代曾到过长chūn、沈阳、哈尔滨,是作为前线记者采访战事新闻而来的.他消瘦肃然、面目沉静.我请他喝茶,那时谈话的氛围中正有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悄然流淌,它使我们陷入对往事回顾的气氛中.山岸友和只说了一句'战争太堕落了',便久久抬不起头来.后来他凄凉地说,八月十五日投降之后,由于冈村宁次一道愚蠢的命令,国民党统治区外的日军仍然继续作战,面对八路军、新四军的qiáng大攻势,做徒劳的抵抗,致使数万日军作无谓伤亡.山岸友和说到此时痛哭失声:'假使冈村宁次不下那道命令,我弟弟和许多人应该像我一样在祖国安度晚年,我弟弟热爱无线电专业,他死时才二十一岁.'就在这种时候,我积郁已久的泪水喷涌而出,我失声痛哭.我哭战争的胜利并不能拯救作为人的悲剧命运,我哭战争的yīn影笼罩我们整整半个多世纪而yīn魂不散,我哭好山好水的地方永远拒绝了本该享受它们的人.战争结束了,忧伤的曲子却经久不息.我终于在我要去的地方看到了庄严的废墟和肃穆的墓群.我和山岸友和走出餐馆,萧瑟的海风迎面chuī来,远处传来天鹅寂寞的歌唱.山岸友和说,战后他弃文从医,做了大半辈子医生.他盛qíng邀请我去他在宿川的家中做客,我谢绝了.他驱车离开苫小牧,车速很快,全然不像是一个老人在驾车.那辆车极快地在我的视野中消逝.我望了望苫小牧的街景,然后朝海边走去."女仆已经是第三次把云字楼玫瑰油糕涨价的消息带给老妇人,老妇人已经懒于咒骂二十世纪了.女仆又把茶叶涨价的消息报告给她.老妇人沉着地问:"还有什么东西涨了价?""香烟、火柴、毛巾、盐和菠菜.这些只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女仆停了一下说,"菠菜只那么一小捆,你猜猜要多少钱?这些个小贩子,要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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