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谎言_张悦然【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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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毛你可真能gān。现在像你这样会做饭的年轻人很少了。别说年轻人,就是我,做得也没你好。”

  “哪能啊,杨先生常夸你能gān,里外都能独当一面。”

  “我原来还行,现在很少做饭,退步啦。小萌住校,老杨在外面有应酬。我常常都是一个人吃,就凑合一下,懒得忙活。”

  “嗯,一个人的饭最难烧了。”毛毛戴上手套把蒸锅端下来,放上白瓷砂锅:

  “就剩青菜和汤了。”

  “是谁教你做饭的,妈妈吗?”

  “没人教我。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烧饭了,那时候妈妈忙,我得自己把肚子喂饱。”

  “你爸爸呢?”

  “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着我妈妈。”

  “哦。从小就独立,怪不得那么能gān。我还常听老杨说,你陪他出去应酬,常常帮他挡酒。那些人喝起酒来,很疯的,真是难为你了。”

  ◎七点零一分(5)

  “怎么会?杨老师待我很好。要是给其他人当助理,可能也就是开开车,打印一下文件,不会像跟着杨老师这样,很多工作都让我来做,他脾气很好,特别有耐心,我不懂的他都教给我,我学了很多东西。”

  “那就好。你家在外地,常来玩,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

  “嗯,我常来给阿姨烧饭吃。”

  “好啊,顺便也给小萌辅导一下功课,他数学不好。”

  “没问题。”毛毛嘴上说着,心里很绝望,这份工作简直就是把他们全家都服侍得舒舒服服。

  惠珍从抽屉里拿出碗筷,走出去。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毛毛关了厨房里的窗户,靠在门边剥蒜,隔了一会儿,就听到客厅里惠珍正说:

  “毛毛这孩子,长得又帅,人也懂事,还会做饭,真不错。可惜是单亲家庭。”

  “单亲家庭怎么了?”老杨问。

  “唉,单亲家庭的孩子,多少还是会有些yīn影。我本来是想把他介绍给梅妍的。”

  “梅妍姐姐长得那么丑,脾气又坏,毛毛才看不上呢。”小萌头也不抬地说。

  “但是她的家世好,娶了她毛毛绝对不会吃亏。”惠珍说。

  毛毛觉得这好像是在说她和杨澎。但在惠珍身上,却已经丝毫感觉不到家世好的影迹,被关在这房子里几十年,不知外面是什么光景。

  “别那么多事,瞎cao心。”这时,杨澎说。

  惠珍不说话了,客厅里只有游戏机里的一片厮杀声,小萌在打游戏机。在毛毛面前,那个男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先前让毛毛给他倒水,那语气俨然像个少爷。可是他看起来,真是一点都不机灵,也许是因为太胖了,在学校里必是常常受到同学的捉弄。

  毛毛端着两个盘子走出来。蒸鲈鱼和白切jī,又一趟,端出的是大碗盛的冬笋红烧ròu和一个绿油油的芥兰。最后还有用白瓷砂锅炖的莼菜银鱼羹。

  “毛毛你辛苦了,快坐下。”惠珍说。

  “阿姨,我来。”毛毛抢着给大家盛米饭。

  “给我少盛一点。晚上不能吃这么多,吃完也不活动,肚子上都是ròu。”

  “小萌,吃饭了。”惠珍不耐烦地喊他。小萌半张着嘴,还在搏杀。毛毛看着他那双猪蹄状的胖手飞快地按键盘,觉得很滑稽。

  惠珍夺下小萌手里的游戏机,把硕大的一碗米饭递给他。大家开始吃饭。

  “红烧ròu真好吃。”惠珍吃了一块,给小萌夹了一块。

  “吃点菜,别总吃ròu。” 男人夹了两根芥兰给惠珍,一只胳膊横亘在前面,遮了她的眼,同时,他伸出舌头,向对面的毛毛做了一个舔舐的动作。

  “你们家真热。”毛毛解开一颗衬衫纽扣,一径开到胸前,露出几根胸毛。

  6.

  老人坐在藤椅上,窗户敞开,雨水飘进来,打湿了他的驼背。他看着那只摆钟,面对面,离得很近。指针落在七点上。他手里抱着一只收音机,还要等一个小时,那个讲道的节目才开始。信号很差,他常常只能听到嗡嗡刺耳的声音,间隔许久,牧师才迸发出几个词。主耶稣,圣灵,荣耀。不过没关系,他听清楚了,也很快会忘记。他的健忘症越来越厉害,忘记了女婿,儿媳妇以及孙子的名字,记不清住在几门几号。所以他不出门,也尽量不开口唤他们。

  他已经不去每周日的讲经会了。本来是和楼下的老王一起去的,老王的女儿有车,可以接送他们,但是老王死了,现在每天保留的一件事,就是八点钟开始的广播节目。节目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他都不确定,只是懂得八点钟的时候拨一下那个钮,一直听它嗡嗡嗡,直到女儿走过来,对他说,该睡觉了。

  栋栋出来看过他好几次,从他身前一闪而过,一会儿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老人弄不清楚,只觉得今天很热闹。栋栋也在看着那只钟。七点钟。他的杰作,他成功地运用物理课学习的知识,打开后盖,剪断了发条。那只几十年来一直绷紧的单摆终于松弛下来。

  “明明,现在几点了?”今天的时间过得太慢,老人有些迟疑。

  “我是栋栋,不是明明。七点钟。”栋栋一晃而过。

  老人端起杯子,咽了一口冷茶。继续等。窗外的雨越来越大。

  “明明,现在几点了?”栋栋再一次走出来的时候,老人问。

  “七点零一分。”栋栋这次没有纠正他,游戏的新鲜感过去了,他从冰箱里拿了一只蛋筒冰淇淋,返回房间。

  老人再次凝视那只钟,指针执拗地指在七上。那么久,却只是过去了一分钟。在漫长的等待里,浑浊的内心闪过一道明亮的恐惧。耶稣抛弃了他。

  在无数次凝视那只钟,无数次失望后,老人合上沉重的眼皮。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点点缩小,蜷曲着,粘滞的时间将他层层裹住,像是在打包一只运往远方的行李。

  从没有任何时刻像那一天,我急迫地渴望被看见,把身体上每一颗难看的疥疮深嵌在别人的记忆里。

  ◎烂化(1)

  文/韩丽珠

  烂化,二千年中期,第九城的居民普遍经历的生长过程,烂化程度、方式因人而异。关于烂化,存留下来的数据少之又少,只有中央监察系统搜寻得来的电邮偶有提及当时居民的烂化qíng况。

  “日 期:2004年7月30日

  寄件者:游游([email protected]

  主 题:皮肤和疥疮

  收件者:由由([email protected]

  由由:

  自从你的膝盖擦破了一块皮,一切便开始了。血ròubào露在空气中。你会认为这只是寻常的意外,就像飞蚁撞向眼球,眼睛因而瞎悼是难以置信的事。

  我感到一种安稳的快乐,如果没有人能逃离这种状况,我们即使不幸也并不孤单。

  你的生命始于你的膝盖擦破了一块皮,鲜红的血泡慢慢地冒出来,就像你的姨姨油油,肚脐中央长出带霉菌的青苔,才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或你的外祖母游游,三根指头脱落之后,重新学习生活的技能;或我,这个把你生产的人,脸颊上长出第一块疥疮后,空气的味道便甜腻,使人常常涌起呕吐的冲动。

  那块擦破了的皮不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愈合,破损的范围渐渐扩大,完好的皮肤像无用的碎屑那样掉落,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任何事物都令你感到腥湿和疼痛,微风chuī过,上面有尖小的芒刺。

  他们陆续走进你的房间,看望你,看着你的目光泄露了一种像是发现死者的惊讶,你知道他们不会再来,而他们确实在你的生活中消失。

  “不要问为什么,这是使人倒运的问句。”那颗疥疮长在我的脸上多月之后,你的外祖母游游便禁止我向任何人查询关于疥疮的事。她甚至不许我提及疥疮渐渐蔓延至鼻子,使我的脸部中央有一大片呈紫色的囊肿。我曾经大声地抗议,那不是我故意惦着疥疮的结果,而是火炙般的痒痛使我常常想起疥疮的存在,也使我经常感到没有原因的惭愧。那种难奈的愧疚,使我无法在危急关头拔腿逃走,尤其是那些售卖化妆品的女郎,挡在我身前,盯着我脸上的疥疮,以专科医生的口吻坚定地说出:“我的产品能治愈这种疥疮。”我转过身子,另一个穿着相同制服的女郎拦在我身前,我背向她,又有另一个女郎笑起来。

  新生的疥疮爬向我左耳时,我看清楚他的脸,有一种难解的灰白色,覆盖着他的眼睛和嘴唇,最初我以为是疥疮影响了我的视力,但他始终没有掩饰经常投向窗外的视线。“是室内的空气过分闷热了。”我总是及时说出这句话,并把屋内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可是他的脸色仍然那么苍白,而且他说:“我还是想,出外走走。”我只能看着他慢慢地穿上黑色的皮鞋,打开门,头也没回便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一直在假想,要是我和他能离开这所房子,就像以往的562天那样,牵着手乘搭这城市最新通行的列车,站在最高的建筑物顶层拍照,或只是在凶猛的阳光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目光在迅速变化的街景停留,最后完全忘了看见过甚么,晚上回到陌生的酒店入梦,面前的路就会不断向前伸延,只要我们不曾看透对方的脸。

  可是疥疮在我的脸和身体不止息地滋长,我无法再次站在紫外光之下,室外的温差刺痛我的皮肤。疥疮在我的身体冒出来,我便无法离开房子,房子彷佛成了我的另一块皮,于是我想起那头已去世多时的guī。

  ◎烂化(2)

  你的外祖母游游禁止我向任何人提及疥疮使我失去的金钱及其它(要是疥疮从没有冒出我的皮肤表面,我必会在那jiāo通黑点附近的时装店工作直至老去。每卖出一件衬衣,便得到百分之五的佣金,我的银行户口必定累积了十倍的财富),即使我只是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为甚么你要抱怨呢?”你的外祖母游游说:“世上有太多的人过得比你更苦,你没有说任何话的资格。”她还建议,我把所有的苦努力地吃下去,并以吃下那一年第九城丰收的榴莲和苦瓜为目标。而谁都知道这两种都是你的外祖母最喜欢的食物。

  我无法使你完全明白,这所老旧的房子如何在新陈代谢的过程中成了我无法割舍的新皮(但这样的一天终必会临到你头上因此你最好要知道),我的头脸、颈项和双手布满疥疮的那个夏天,我甚至不敢把头伸出窗口。家里的冰箱堆满了你的祖母游游买来的苦瓜和榴莲,我失去了上街的勇气,以及选择食物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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