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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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财来敲赵李红的门。他说:"张所长找你有事!"赵李红的屋子,别人是轻易进不得 的,谁来都得敲门。赵李红隔着门说:"他找我gān啥?告诉他,那女人告我也没用,我就不 认她这个妈!让她找她的画匠去!真他妈的,岁数大了,还跑回来给我丢人现眼!"赵李红 骂着。大财说:"张所长说找你不是为咱妈的事,是别的事!你开门吧?quot;赵李红就更火了 ,她边开门边骂大财:"什么'咱妈咱妈'的,你怎么这么没骨气,还叫她妈?那不过是个 老妖婆!"门口站着的,是派出所的张所长和大财。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姓张的人,领无 常去大烟坡做的变相术。我不知道他刚才是否在电视上看见了无常?无常也不认识他了么?

  张所长从兜里掏出两张照片,递给赵李红说:"这酒馆住没住过这两个人?"赵李红拿 过来看了看,把照片扔在chuáng上,问:"他们犯了什么法?"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两个一 高一矮的胖男人,他们曾来过酒馆,不过现在他们不在这住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我猜可能是那两天我想往事的时候,他们离开的酒馆。

  张所长说:"他们是抢劫犯,抢了城里的银行,现在正追捕他们!"

  大财看了一眼照片,"妈呀"叫了一声说:"嗨,幸亏他们走了,要不还不得把青瓦酒 馆也抢了啊!"

  "这么说他们来过了?"张所长问赵李红,"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去什么地方了?"

  赵李红说:"他们走了好几天了。他们是来找文医生的。他们没去成大烟坡,看这儿有 拍电影的,就看了两天拍戏的才走。他们大摇大摆的,根本不像抢劫犯啊。"

  张所长嘀咕道:"文医生死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的消息也真闭塞。"

  "文医生和梅红都是名声在外的人,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人家也当他们还活着!"赵李 红说。

  白厨子在走廊吆喝大财:"大财!过来帮我们包馄饨了!"

  大财嘟囔道:"什么时候我也抢个银行,早点脱贫致富,好不让人这么使唤我呢?"

  大财走后,张所长又跟赵李红说了几句话,告诉她若是这两个人再回到酒馆,一定要给 他打电话。赵李红点了点头,然后把chuáng上的两张照片拾起,jiāo给姓张的。张所长临走的时候 对我的主人说:"你的屋子可真花啊,看得我都眼晕了。"赵李红说:"我听说你老上歌厅 ,那里的灯光就不让你眼晕了?"张所长用眼睛挤了一下我的主人,笑着走了。他走以后, 赵李红对我说:"想跟我套近乎,没门!"

  赵李红关了电视,带我到院子里跳舞。她把我的两条前腿抓起来,搭在她腰上,用手把 着我。我直立着,跟着她转圈。大概没人见过人会和一条狗跳舞,我们一跳,别人就不跳了 。大家站在一旁看我们,为我们鼓掌。那首曲子就像流水一样柔美,我和我的主人跳得舒展 极了。我感觉自己轻极了,轻得就要飞起来。

  3

  爱吃酸辣东西的戴眼镜的男人,他很爱在夜深时坐在藤萝架下的石凳旁抽烟。没有花香 的深秋的夜晚,烟味跟花香一样好闻,使我忍不住凑到他面前。

  酒馆里的灯基本都熄了,只有一两个窗口还亮着。青瓦酒馆从早晨一直喧闹到夜晚,好 像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只有到了夜深时分,它才安静下来。我估计房子也有累的时候。没 有了人语,没有了麻将声,没有了灶房炒菜的声音,青瓦酒馆就好像突然由一个尘垢满面的 老太婆变成了一个清慡的年轻女子,使我很想舔一舔它。

  那人见我过去了,就俯身抚摩了一下我的头。他叹了一口气,说:"这里的月亮可真gān 净啊。"

  我抬头看了看天,那月亮确实很gān净,像是刚在水里被洗过,白白的。不过它还没圆, 残着一角,像块豁了嘴的盘子。那人见我抬头望天,就欣喜地说:"原来你听得懂人话啊! "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说:"你能走到灶房门口,再返回来么?"我想这有什么难的,我 离开他,朝灶房走去,用脑袋碰了一下灶房的门,然后返回。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说: "你太了不起了!"他掐灭了烟,直了直腰,很正经地面对我。他那样子就像对待人一样客 气。他对我说:"既然你听得懂人话,我要给你讲一个秘密,我不跟谁说说,心里就特别难 受。"

  他咳嗽了几声。这时候我听见酒馆的门响了,赵李红走了出来。她这么晚出来要去哪里 呢?我有听陌生人讲他的秘密的兴趣,但我更在意自己的主人。我朝赵李红跑去。她披着一 件很厚的花毛衣,穿着棉拖鞋,看来她不会走远,她从不把拖鞋穿出院子。

  赵李红带着我来到藤萝架下。她发现那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那里,就说:"你在这儿啊。 "

  那人说:"这里的夜色太美了,我睡不着。"

  赵李红说:"月亮快圆了。一到月圆时,我就睡不好觉,想出来透透气。"说完,她笑 了。

  "坐吧。"那人说,并且递给赵李红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根。他划着火柴,先给我主 人的烟点着,然后再用余下的半根火柴把自己的烟点着。当火柴的那簇小火苗凑近赵李红的 脸时,我发现她的脸被照得格外的白,像月亮一样。

  "你叫许什么来着?"赵李红抽了一口烟,问他。

  那人说:"许达宽。"

  赵李红"噢"了一声,说:"对对,是许达宽,许达宽。当时我还跟酒馆的人说呢,一 听你的名字,就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给起的。不像我,叫什么赵李红,俗气!一听就是农民 起的名字。你父母肯定是知识分子吧?"

  许达宽摇摇头,说:"他们是工人。我的名字是邻居的一个老师给起的。"

  赵李红说:"这回我记住了,许达宽。唉,我的记xing跟这条老狗差不多了,忘xing大得快 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她这么说我,我有些不高兴。谁说我忘xing大?我现在还能记住老主人给我起过的名字呢 。我委屈地叫了一声,赵李红就用脚踢了一下我,说?quot;你嫌冷就回窝。"她转而对许达宽 说,"这老狗怕冷,冬天还没到呢,老是去灶房烤火。它前几天足足趴在窝里两天两夜不吃 不喝,我以为它要死了,谁料它又缓过来了,还比以前jīng神了。"

  许达宽说:"我看它挺通人xing的。"

  赵李红说:"它过去威风着呢。要讲它的故事,起码能说一天一夜。"不过我的主人没 再接着说我,她肯定觉得跟许达宽讲我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

  他们有好半天不说话,只是抽烟,有时互相看一眼,笑笑;有时又抬头望望天。我闻着 那阵阵烟味,觉得很舒服。他们抽完了一支,又都另换上一支,接着抽。赵李红突然问许达 宽:"你怎么会想到在金顶镇出资建庙呢?"

  许达宽没有吱声。

  赵李红说:"现在建庙也能赚钱。你弄个和尚在里面,每年得到的布施和香火钱也不会 少。不过,金顶镇不是大城市,现在游人比过去多了,但都是奔着这儿的风光来的。"

  许达宽说:"我可不是为了赚钱。我听说原来这里有座庙,'文革'时被人砸了,就想 重建一座。"

  "那个年代全国被砸的庙成百上千,要是把它们都恢复原样的话,你还不得倾家dàng产啊 。"赵李红说。  "我只想在金顶镇建座庙。"许达宽叹息了一声说。

  "为什么看中这里了呢?"赵李红问。

  许达宽沉默了许久,轻声说?quot;我喜欢这里的景色。"

  赵李红说:"我听人说你在等县宗教局的批文?"

  许达宽说:"对。我原来想得很简单,以为建座庙用不着请示谁。可杨镇长说了,必须 要得到县宗教局的批准才行。"

  赵李红说:"我听人说杨镇长动员你不要建庙,让你给镇子修几个高级厕所,说厕所比 庙更重要?"

  许达宽笑了,说:"是有这事。他说建庙要县宗教局来批,要是建厕所,他就有权利批 。他还说,厕所比庙实用,人天天都得拉屎撒尿,可不能天天都去庙里磕头烧香。他还问我 ,是不是想出家当和尚?"

  赵李红笑了,她说?quot;你那天和他在酒馆里不是吃辣子jī丁来着么?他怎么会想到你要 当和尚?"

  "他这么想也正常。"许达宽说。

  "其实--"赵李红停顿了一下,说,"我虽然没想到你会当和尚,也觉得你有些怪。 这两年,来金顶镇的有钱人我也见过,不是投资开采金矿和铜矿的,就是搞度假村的,像你 这样来建庙的,是头一份!看来你家有吃斋念佛的人吧?"

  "没有。"许达宽说。

  "有座庙也不错。"赵李红说,"小时候,我还到镇里的庙里玩过呢。我爸一到初一和 十五就去那里给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上香磕头。有一次他磕头时,我就躲到观音菩萨后面敲菩 萨的背,敲出了声音,他以为菩萨显灵了,就跪在那里磕头磕个不停。后来我一笑,他听出 了是我。"

  许达宽笑了,说:"你小时候可真够淘气的。你爸没因这个打你吧?"

  赵李红说:"他舍不得打我,顶多举着巴掌吓唬吓唬。我在庙里,还用石头磨过关老爷 的黑胡子呢!"

  "这里的庙很有意思,把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供在一处。"许达宽说。

  "嗨,需要什么就供什么呗。"赵李红说,"人们求观音菩萨保平安,就供菩萨;求关 老爷来镇妖除魔,就供关老爷。我小的时候,还以为观音菩萨和关老爷是一家人,而庙里的 小罗汉是他们生的孩子呢!"

  许达宽和赵李红一起笑了。这笑声听起来是真心的笑,像月亮一样明亮。我主人笑,我 就高兴。

  "一般都是女人烧香磕头,你家怎么却是男的去呢?"许达宽问,"你妈不信这个?"

  "别提她。"赵李红又朝许达宽要了一支烟,她连抽了几口,说,"我爸去烧香,就是 为了她。我们小的时候,她跟一个画匠跑了,丢下我和哥哥不管不顾的。我爸偏偏就喜欢她 ,从她走后,别人一提她,他就哭。他去庙里烧香,是想求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保佑她平安归 来,可直到我爸死,她也没回来。"赵李红的声音有些变调了,"我以为她死了呢,谁料她 现在又冒出来了,想回来认我们,真够不要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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