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不仅因着璟在他们面前觉得自己卑小,她亦感到,如他们这样靠着花哨的戏台道具一样的玩意儿过日子,没有什么意义。但她亦迷惘,怎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呢。有时她在学校,仿佛还沉浸在昨夜bào食的梦魇里,她害怕看见自己肿胀的身体,就把双手塞在书桌dòng里,把脖子缩进带拉锁和帽子的针织衫校服里。她感到非常口渴,想要喝很多很多的水。她一遍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bào食,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宛若行尸走ròu。然后她会觉得疲惫至极,有时就在课堂上打起瞌睡。
璟是一个太寻常的孩子了,除了略有些羞涩。她从不主动发表自己的意见,亦不会做与大家不同的事。她没有很好的朋友,亦没有什么敌人。没有老师讨厌她,亦没有老师喜欢她,因为大多数老师都记不得她的名字。甚至连她的成绩,都是不好不坏,稳定得令人惊异。惟有一个时候,璟才会变得突出,那就是体育课。璟变得越来越臃肿,她身体和眼神都更像一个饱经岁月摧残的女子。转而又到了chūn天,衣服变得单薄,她跑步的时候男孩儿们开始偷偷地笑,女孩的眼神十分鄙夷。璟与他们从不jiāo流,像是居住在两个国的。她后来才渐渐知道,他们是在笑她在跑步中起伏冲撞的胸部。她看着它们闷无声息地隆起来,跑步的时候它们开始成为一种令她不安的负担。璟总是觉得要出什么乱子。
璟看见过妈妈的胸部,她把它们好好地藏在rǔ白色蕾丝花边的碗形丝绸背心里。那么合适,让它们恰到好处地站好,不至于骄傲地昂首挺胸,亦不会自卑地垂头丧气。她开始想要一只胸罩。但她不愿意开口问曼要。自从曼把璟摁在浴盆里之后,她们就一直在冷战。曼忙于经营她歌舞升平的jiāo际生活,昼伏夜出,璟几乎见不到她。因此,她们就同在一个屋檐下若陌路人一样地生活着。璟的爸爸的忌日曼都不记得,那天璟去拜祭过爸爸之后,怨怒地把碎钱状冥纸屑和一朵小白花塞进中午时分还在熟睡的曼的梦里。
璟很想去买一件胸罩给自己,也要那种蕾丝花边的,像是两朵洁白盛放的玉兰花,摸上去又滑又软,穿上时皮肤会觉得凉凉的。璟正做着去给自己买一只胸罩的打算,一个残酷的事实打击了她。学校为每位同学订制校服时,每个人都要走到讲台上的老师面前,正过来,背过去,让老师量一下,记下应该选择的尺码,XL,L,M,S等等。量尺寸的老师目测了一下璟之后,说,你得要加肥的。老师的声音很大,几乎全班同学都听到了。男同学们一阵哄笑,女孩们同qíng地摇摇头。璟愣了一下——她极少与人jiāo流,旁人对自己怎么看她几乎从来不知道,因此没有人告诉她,她的突兀和特别。那一天璟很难过,她不再想去买胸罩,也许根本没有她能穿的,她会再次被人耻笑。她又何必要自寻烦恼呢,她穿什么,大抵都是这个样。
初夏的一日,璟放学回家,这一天家里特别安静,曼出去参加聚会,陆逸寒去出席小卓参加的小学朗诵比赛。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晾满衣服的阳台上经过时,看到了曼挂在那里的裙子和胸罩。她走到它们前面,站住,仰脸望着它们,那种肃穆像是在升旗时才有的。她把衣服和胸罩收下来,拿到她的房间去。她把它们放在chuáng上,一件件摊开。
璟拿起了丝缎胸罩,先放在鼻前,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有着太阳刚刚晒过的味道。她穿上了它,紧绷绷的,但在镜子里,她觉得自己很好看。她隔着绸缎触摸自己的Rx房,那里面开始有个小小的核,硬的,微微有痛感。璟略有些害怕,但又觉得兴奋。它像是紧紧裹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挣脱束缚的力,一层层打开,她轻轻地抚过,想着:这里面的秘密是什么呢?10
从那以后,璟常常把曼的衣服都收进房间,一件一件试穿,她闭上眼睛幻想自己亦是个迷人的姑娘。如果时间充裕,她还走进曼的房间,穿她衣柜里的衣服,用她深玫瑰色的口红。她一个人,想象着即将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那样隆重地打扮自己。她把曼的白色纱裙披在头上,就成了新娘。她摇摇摆摆穿着妈妈的高跟鞋,半路上甩掉一只,假扮仓皇而逃的灰姑娘。这里就是她一个人的剧场,她是整幕戏的编导和演员。她是qíng窦初开的公主,她亦是来带走公主的王子。她自己在演绎一场轰轰烈烈忠贞不渝的爱qíng。
终于,有一次曼下午很早便回到家,她刚刚走上楼梯,就看到璟抱着她的一大堆衣服跑回自己的房间。璟快乐地哼着歌,留给曼一个雀跃的背影。曼很生气,她好像忽然被提醒了。她的女儿,这个默不做声的女孩,心中还怀着对她的憎恶和妒忌呢。然而曼却并没有戳穿璟,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璟,装作出门去了,顷刻又悄悄返回来查看。在曼的睡房里,璟穿上曼的玫瑰紫色长裙,她的身体把那条裙子撑得鼓鼓的,又长出很大一截。然而璟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拎起裙角,像是巴洛克时期雍容典雅的贵妇,踮着脚尖走路,拉起两侧裙角微微屈膝表示问候和敬意,转而像是在舞池中央一样翩翩起舞……曼忽然觉得一阵凉意,璟的内心好像有太深太幽闭的世界,令她感到不安。这女孩永远在她的背后一声不吭地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qíng,来宣泄对她的不满。曼决定把璟送走。
在一个bào食后睡在冰箱旁边的早晨,璟醒来的时候,曼面对她站着,抽着烟。她的脚几乎碰到了璟垂下去的头,而她是那么高,白色微热的烟灰从她的指尖轻轻弹落,慢慢飘下来落在璟的头发里。那是曼一贯留给她的气息,非常熟悉。璟的头发满是尘土,再来些烟灰亦不会感到更悲哀。曼看到璟醒来,就淡淡地说,我感觉我没有能力抚养你了,我想把你送去寄宿学校。集体生活对你好,你受到约束,也许很快能好起来。
不,我不去。璟说。
非得去。曼说。
璟看着曼。曼穿着杏色华贵的丝缎睡袍,脚上是和小卓的拖鞋相似的玫瑰色羊毛拖鞋。她的手指甲染成芍药一般鲜艳的粉色,指间的香烟冒出的白色烟雾袅袅地在她周围环绕。身上的香水是复杂的植物香,有魅惑的气味。她已经成功地演变成一个举止迷人的贵妇。璟猜想曼大约本就具有这样的潜质,所以她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成为她向往已久的高贵女子。
我不走。璟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
曼已经掐灭了烟,簌簌的烟灰再次落下来,钻进璟的头发里。她伸出两只手紧紧箍住女孩的两只手臂,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说:你非得走。
那一日璟没有去学校。她躲在房间里的窗帘后面。暖红色的窗帘像柔和的火焰一般包围着她,她借助这种假相让自己舒服一点。秋天就要来了。还有璟的十三岁。而她仍旧陷在和食物的战争中不能自拔。食物是她的罂粟花朵,她那样沉溺于它,依赖于它。她惟有这样地吃着才会觉得温暖和宽慰,充裕的食物可以令她忘却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那个下午璟终于鼓足勇气仔细地照了镜子。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张浮肿而苍白的圆脸,几乎没有下巴,整个脸就是一个浑圆的饼,亦没有脖子,厚实的肩膀和脸连在一起,所以整个人看起来都像缩在衣服里面,没有办法jīng神起来。璟记得小的时候她有一双大而圆圆的眼睛,带着流转的光辉,非常明亮,可是现在因为整个脸的肿胀已经变成了很小而细长的一道,总也睁不开。她努力地对着镜子调试自己的眼睛,让它尽可能地睁大,可是眼珠总是躲在已经厚厚耷拉下来的眼皮里面,像是丢了魂儿。她的皮肤也因为吃下太多甜腻的食物而变得油乎乎的,像是敷了一层恶心的油脂。即便璟努力地把它洗gān净,没过多久脸上又会浮出大片油脂。她鼻子上面似乎生了螨虫,红红的凹凸不平,从鼻翼蔓延到鼻尖。女孩捂住脸,不想再看到她,这个无可救药的丑姑娘。可是她从手指间的罅隙又看到了她肥胖的身体。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布裙,可是这种纯洁的颜色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少女的清纯感觉。她那两只粗壮的手臂从无袖的裙子的袖口中露出来。振动手臂的时候,上面的ròu摇摇yù坠,仿佛马上要被甩下来。白色布裙虽然在腰间收了一下,系了一根带子,可是却并没有露出腰肢的感觉。她的身体就像一只木桶,直上直下,如果带子再系得紧一点,腰间的ròu就会凸现出来。她的腿也是这样的粗壮,完全没有少女优雅的姿态。
终于不能再忍受,璟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镜子。
璟再度想起貌美如花的母亲,想起曼照在镜子里的那张明艳的脸。她记得曼陶醉和满足的表qíng。她想到这些就加痛苦。可却不能就此停歇下来,她知道下一次bào食离她并不远。她又会因为没有食物如坐针毡,再次冲向冰箱,把里面的食物用最快的速度吃光。她又会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内心恐惧地渐渐入睡。
璟背向镜子,这样站着,仍能感觉到身后镜子里那个肥胖的身体在左右摇晃。忍无可忍。她抓起身前的写字台上放着的一只玻璃花瓶向镜子砸过去。那个镜中的肥胖姑娘立刻迸裂,她被这样轻易地击碎了,她的丑陋终于可以不再被自己看见。为此她感到一阵快意。
璟让自己远离破碎的镜子,重新回到窗帘后面坐着。她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她担心曼到学校去找她,然后把她送走。所以她不能离开这幢房子,不能离开桃李街3号。纵然她在这里不断受到曼的羞rǔ,纵然在曼的美貌下只能活得更加自卑,然而仍旧不能离开这里。在璟的潜意识里,这里是个有爱的地方。那个被她唤做陆叔叔的男人和叫做小卓的男孩都是令她感到了爱的人。所以纵使活得委屈,也不愿意离开这像火种一样充满希望的爱。
桃李街3号是个可以重建爱的地方,璟相信。
璟坐在深红色窗帘下面,抱着双膝。低头就看到白色布裙里面腰间那已经折叠的赘ròu。她狠狠地用指甲去掐它们,疼痛、瘀青、流血都不要紧,只希望那些恶心的huáng色油脂统统离开自己。
那个下午璟朝着窗外明亮的天空和她无法辨别清楚的方向,久久地跪着,心中一遍一遍乞求,希望天上的神可以收走在她身上附着的赘ròu。她猜想奶奶在天上看见亦会帮助她。她不断磕头,说,奶奶,你在天上吗,你在不在,在不在。奶奶你可知道,我得了很严重的病。我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我现在惟一的乐趣就是吃。我多么没用,我多么糟糕。奶奶,求你帮我,让我好起来。
璟用尽全身力气把身体撑起来,把头卡在窗台上,想再看一眼天空——也许奶奶会出现,她这样安慰自己。而窗外恰好陆逸寒的车子开进院子。他走出车来,抬头便看到璟从二楼窗台探出头来。他冲着她微笑。然后钻进了房子。
璟是多么欢喜他看到了她。他注意到了她。此刻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她在忐忑他是不是正向她走来,他是不是会一直走进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