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_张悦然【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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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个下午,优弥非要拉着璟去逛。她对璟说,那些地方有什么可怕,你去了便知道,应当会觉得快乐才是。在一家卖女孩衬衫和裙子的小店里,璟看到了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粉红色的毛线小坎肩,翻出了里面白色绣花的尖领子,下面配着一条湖水蓝色的及膝布裙。裙子很简单,软软垂垂的,旁边坠着两个松松垮垮的小口袋。它们挂在一面墙上,需要把头仰很高才能看到。璟就一直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心里却不停地对自己说,快走开,这不是你穿的衣服,不要再看。然而那压抑了太久的、对于美好事物的渴慕终于无法

遏抑地涌了出来。璟不想走开,只是这么一直看着它。优弥看到了,就对璟说:“你试试吧。”

璟慌乱无措地摇头:

“我穿不下去的,不要了。”璟转身要走,事实上她已经很懂得保护自己。任何事物都有可能伤害她,比如这件可爱的衣服,亦可以成为伤害她的利器。可是优弥却伸手抓住了她:

“怎么穿不下呢?你现在不胖的,试试嘛。”璟执意要走,可是优弥却拉住她不放,一边已经开口对着店主喊道:

“老板,拿这件衣服看看。”

优弥把她和衣服一起推到了试衣间。璟握着衣服,站在那里发愣。衣服在手心里摩挲着,是清透顺滑的棉制,有种安慰人的和气。璟终于把它套在了身上。令她惊奇的是,一点也不小,刚刚好,这样地合身。璟穿好,在门后停顿了几秒,终于鼓足勇气走了出去。

优弥正在看别的衣服,见她走出来,就抬起头看璟。她的眼睛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璟,眼神充满了惊喜。然后她跑过来,围着璟转了个圈,叫道:

“天哪!”

璟慌忙问:

“怎么了怎么了,衣服太小了是不是,是不是?”璟受了惊一样地,转身要再钻回试衣间。优弥一把抓住璟,笑道:

“什么太小了?好看得不得了,不得了哇!”优弥忍不住大声说,店里面在挑选衣服的女孩都回过头来看她。优弥把璟拉到镜子面前,让璟看着自己。

镜中女孩有一张很白的脸,眼睛很大而圆,有黑且浓密的睫毛。略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像露水中浸过的葡萄一样饱满。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是开着的,露出来的颈子很修长。毛衫是紧裹在身上的,可以看出腰肢。裙子下面的小腿亦是活泼和灵动的,没有半分突兀。女孩脑后挽着乖顺的马尾,两只手jiāo叠着搭在身前,露出微微的怯色。

这女孩是璟吗?这镜子里的脸是璟吗?不是这镜子在说谎吧?

已经有多久了,璟没有看过镜子。那是被她忽略的脸。或者说,是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必须忽略。它就像一个粘连在厚厚的纱布下面的血ròu模糊的伤口,不能被提起,不能被揭开。可是就在这一天,她又看到了它。它怎么能康复得这样好呢?好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得令她感到惊奇。

那是璟的脸,那是璟的身体。它们令璟想起了初chūn时候在山涧里偶然看到的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惊喜而不能尽述的美丽。这是多少年以来第一次穿上裙子。她从来都没有裙子,她亦觉得那对她是多么奢侈。她以为今生今世,她都要把那两条粗壮的腿紧紧裹在裤子里面,不让它们和这轻柔芬芳的空气接触。然而她的双腿现在就在裙子下面,她仿佛看到它们大口地吸着鲜美的空气。

“委屈你们了。”璟轻轻地对它们说,心里一阵酸涩,就要落下眼泪来。她希望自己可以再矜持一些,可是她已经忍不住了,她看着,就笑了出来。再也不愿意把眼睛移开,要一直把它记住。

璟买了这身衣服。优弥说,你不要换下来了,就穿着吧,你从前的衣服太难看了,这样的你多好看啊。

于是璟穿着新衣服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她觉得身子比从前站得要笔直,步子也很轻盈,走得细细碎碎的,像个十分文秀的小姑娘。优弥走在她的旁边,不时侧过眼睛来看她。她看着,就一遍又一遍qíng不自禁地说:

“你变了太多了,你现在真是好看哪。”

“璟,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她的诚恳令璟感动。璟轻轻地问优弥:

“我真的好看吗?”

“那还用说!好看死了。以后再也不要穿那些肥大的T恤。”

优弥携起璟的手,她们在大街上奔跑。璟的头发散开了,它们已经那么长了,漆黑,带着淡淡的花糙的香,一根一根飞在风里面。裙角轻轻地擦着她的小腿,发出细微的亲昵的声音。这个秋天gān慡洁净的风钻进了她的裙子里面,它详尽地抚摸着她,仿佛她是它失散多年的孩子。

优弥,璟想告诉她,那可真的是一种飞的感觉呢,前所未有。是的,我感到我飞起来了,像是在翻越云头,上下起伏着,却越来越高。优弥,我感到一切都将近了。我是说,那些美好的事,我感到它们了,它们也在漫过云层向我飘过来。我感到我就要触碰到它们了。

那天璟和优弥买了很多很多衣服。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一天像那天一样,对衣服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天知道她是多么喜欢那些明快的颜色,这种喜欢其实一直在,就像一种游弋在血液中的元素,终于被蒸腾了出来。她一直那么地喜欢色彩,喜欢视觉带给人的美感,可是她必须一直压抑自己,因为自己离美丽的距离确是太遥远了。遥远得不想再去想和追逐。

璟骤然间拥有了很多条裙子,粉红的,深紫的,豌豆绿的,玫瑰色的……荷叶边的,束带子的,参差不齐的下摆的……璟把它们洗了挂在阳台上,整整一排,像挨挨挤挤的彩色荷叶,或者像是节日里chuī着小喇叭升上去的小旗帜。璟从未这样宠爱过自己。

21

这些变化对于璟就好像冬日夜晚悄悄落在院落和窗台上的雪。她一直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沉睡,对于这种变化无知无觉。可是就在这个空气格外清新的清晨,璟拉开了窗帘,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它突兀可是友好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它邀请她走出来,探身进去,并且感受。

是的,璟完全不一样了。那个周一当她穿着新的白色衬衫粉色小毛衫以及湖蓝色的裙子走进教室的时候,或者说,还要早,当她清晨穿上它们,仔细地给自己梳好两条细细的辫子,同寝室除却优弥之外的那些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的时候,璟就感到,一切都不同了。

所有的人开始重新看她,他们看到这女孩穿着崭新鲜亮的小衣服,他们看到她给自己绑了两条细细顺顺的小辫子,他们还看到,她竟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恬美的微笑。她还没有习惯这些目光,所以在穿行的时候还是有些羞怯,低着头,眼神闪烁。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好极了,好得令班上所有的女孩子羡慕——

她功课很好,考试总是前几名,尤其是数学,总是拿第一;她会写文章,文章刊登在校刊上,总是会引起小小的轰动;她还会画画,绚烂的水粉画已经被拿去全市的学生艺术展览参加比赛。她从前总是穿着中xing的大T恤,肥大的裤子,头发潦糙地挽在脑后,可是现在她完全不一样了,她穿着裙子迈着因为羞怯有些紊乱的步伐,是个漂亮而招人爱怜的小姑娘。

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她在两年多里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夜晚常常因为饥饿不能入睡,平静地坐在课堂上,心心念念想着的,却只是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哪怕一个青涩的苹果或者一块gān巴巴的面包。他们不会知道,每个夜晚不管多么疲倦,她都会准时去cao场跑步,她从来不会放纵自己或者提供任何合理抑或不合理的借口,每次都要跑到汗流浃背,无论酷暑严寒。她的脚磨破过,又好了,再破,自己再慢慢愈合。她渐渐习以为常。他们不会知道,她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走神,要专注。她给自己设立这样或那样的惩罚,bī迫自己做到。他们也不会知道,那些哀婉动人的文字都是她在深夜一字一字写下的,她常常只睡三个小时,把大半的夜晚用来写作,她的手腕都抬不起了,仍旧不肯去睡,有的时候写到难受得不行,她悄悄地抽泣起来,她必须非常地小声,以免吵醒已经睡去的室友。他们当然更不知道她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有着何种苦痛的记忆,对什么样的人有着自始至终从未改变的眷恋。

那些都是沉在她心里的事,她现在已经懂得要好好地把它们埋起来,因为袒露就会带来伤害,她深深地知道。她只是想要他们看到,她好极了。

现在璟分明地感觉到,那些同班的男孩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们殷勤起来,借给她看新买的书,拿给她好听的CD,甚至帮她拍站在樱花树下的照片。开始有人给她写qíng书,仔仔细细地折叠好塞进她的桌dòng。有人邀请她去看电影,买了粉红色的蛋筒冰淇淋站在电影院门口等她。有人送给她小小的首饰,细细闪闪的小戒指,承载着错愕慌忙的qíng感。可是他们一点也不能让她心动。他们所做的一切对于璟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表演,她冷漠地看看抑或根本不看,自始至终都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没有谁让她站了起来,甚至移动半分。

小卓来看璟,这一次很不同。他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穿裙子的姑娘。她低着头,两只脚微微向里面斜。他不能相信,这是他的小姐姐。这是他熟悉的小姐姐吗?她穿上裙子束起麻花辫他却不认识她了。这变化就像沉寂的夜空忽然燃起了焰火,一片热烈的火树银花。他是多么欢喜。而当他走近璟,低声对璟说“小姐姐,你真好看”的时候,璟又是多么地欢喜啊。

璟请求小卓不要把她的变化说给陆叔叔,并说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在高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快乐而满足的。因为这变化带给璟太多的关注和赞美,这些关注和赞美像是衔住璟的飞鸟,把她带上了天空,让她可以飞。也因为心中装满等待,等待着自己迅速地成长,等待着这一段生活告一段落,可以回到陆叔叔那里。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参加了舞蹈组。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她必须会舞蹈,因为这是曼所擅长的,想要彻底打败她,这是不可缺少的。也许不能jīng通,可是至少可以带来优雅些的姿势和举止。当面对着舞蹈室的镜子,像骄傲的天鹅一样旋转起来的时候,璟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她的妈妈。璟记得她美好的脖颈,璟记得她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腿。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她在一点一点地接近曼。如此一场值得期待的蜕变。

妈妈,我就要回去的。璟在夜晚轻轻地说,像是一种宣战,又似不胜悲凉的感叹。

22

高考前的两个月,一切都变得紧张起来。学校封校了,不允许探望,所以璟连小卓也见不到了。大家只是埋头读书,怀着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的憧憬,不懈地努力着。璟已经决定报考S大。因为那是陆叔叔读过的大学,也因着它有浓郁的艺术气氛。璟打算报考那里的中文系。想想就要去陆叔叔曾经读大学的地方读书,她便兴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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