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一直吃,一直问自己,璟,你饿不饿,饿不饿,一直让自己不要去想看在眼睛里的事qíng,一直不停下来。就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吃下了冰箱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她的肚子已经像要爆了一般地胀着,里面像被开辟出一片新天新地似的热闹。她终于感到了害怕。她站在那里,走也走不动,就这么站着,摸着自己要破了的肚子。女孩非常难受,身体仿佛一个充满了气的热气球要飞起来。可她又是那么的沉,沉得要砸破地板进入地岩了。她想吐,可是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她终于太累了,在冰箱旁边坐了下来,背靠在冰箱上,腿伸开,手放在肚子上,生怕里面的东西忽然冲破了飞出来。她因为害怕和难受开始哭泣。哭泣的声音很小,害怕惊动楼上的人。女孩就像仓皇的小老鼠被困在地窖,发出细琐的哭声,想着天亮了怎么办,妈妈看到一定会大叫起来,骂她打她,还有那个好看男人和小男孩,会不会把她赶出他们的家。她现在没有了奶奶没有了爸爸,能去什么地方呢……
璟就这样靠在冰箱旁边睡去了。梦里她看见冰箱变得很小,成了一个木头玩偶。她抱着它——倘若没有人给她拥抱,她便只有给予这更卑微者拥抱,以它的满足来照亮她的额角。
第二天果然像璟想得一样可怕。她是被曼抽醒的。曼用一把扫帚狠狠地抽在她身上,璟懵懵地睁开眼睛,看到曼正怒视着自己。陆逸寒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的旁边站着小卓。这一刻来到了,多么羞耻的时刻。她被揪了出来,赤露着接受他们的审判。她想爬起来,可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肚子还胀着,脸非常肿。于是她只能把身体撑起来一点,看看妈妈再看看那个男人——她立刻想起了昨天的一幕,那个锁孔里令她悚然的dòng天。她仿佛一瞬间看透了他们,看见了他们赤luǒluǒ的样子,尽管曼现在穿着崭新的黑色兔子毛毛衣和橘huáng色的大摆裙,陆逸寒穿着软塌塌的格子衬衫和条绒裤子。她毫不费力地看穿了他们。她打了个寒噤。
还没有来得及等璟再思考什么,曼已经用扫把狠狠地抽在璟的肚子上。曼咆哮着:
“你怎么这样没有出息呢?没吃过东西还是怎么的?能吃下一冰箱的东西,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个样子,你哪里像个女孩子?真给我丢人。”曼说罢又抡起扫把打。陆逸寒一把拦住了她:
“别打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一定是饿坏了。就让她吃吧。”陆逸寒在帮璟解围。然后他走过来,轻轻地对着璟伸出手,把她扶起来:
“去洗个热水澡吧,一次吃下那么多东西一定会难受。你以后慢慢吃,总是有的,不用着急。你喜欢吃什么就跟我和你妈妈说。”男人用手轻轻地抚着女孩的头。
璟抬起头来看看陆逸寒,他的脸看起来gān净而毫无杂质,仿佛和昨夜在锁孔里看到的那个伏动着激qíng的身体是属于两个人的。难道这俊朗的脸是一个骗局吗?小小的璟被弄糊涂了。不知道那窘迫的一幕为什么要让她看到,破坏了他留给自己的完美印象。可是他现在仍旧在给予她关怀。他是继奶奶之后又一个给予了她关怀的人,声音温柔得像云雀一般在她yīn鸷的森林上空盘旋。
璟终于掉下眼泪。
这一刻她难堪极了。她多么想给他留下个很好的第一印象,一个文静可爱的女孩形象,可是她糟透了,像个失去理智的蠢猪,在bào食之后因为不能移动身体而被擒。
陆逸寒又对小卓说:
“小卓,你带姐姐去洗澡。”
小卓点点头,走过来,抓抓璟无力地垂在地板上的手。陆逸寒把她扶起来。小卓拉着璟,穿过曼气急败坏的目光,走上了楼。小卓把璟带到浴室。他看着她,没有立刻离开。璟打开莲蓬头,让喷薄而出的水冲着她虚肿的脸涌过来。尽管水的声响很大,但是她仍旧清晰地听到,小卓在她身后问:
“小姐姐,你很饿吗?我这里还有曲奇饼gān。”
璟回过头去看着小卓,头发上的水顺着脸庞滴答滴答地流下来。
——是的,小卓,我很饿,但这“饿”是任何食物也无法消去的。就像身体里有一个大得无法填满的dòng。风穿行其中,这声音令我恐慌。我想你永远也不能了解这样的“饿”。璟在心里对小卓说。7
璟常常透过锁孔看到曼独自对着镜子爱恋地欣赏自己。她从自己的头发开始抚摸自己,纤细的手指抚动琴弦般在日光下影影绰绰晃动的发丝上滑动,然后滑向自己的脸庞。曼的脸是尖尖的瓜子脸,因为瘦,两颗大眼睛离得稍微近了些,这总使璟想起看过的动画片《葫芦兄弟》里面的蛇jīng。当然曼比它要美艳多了。她的鼻子小巧而挺拔,双唇却像啜水的花瓣一般饱满。璟知道妈妈应该最喜欢她的双唇,她常常用尖尖的手指轻轻地扫过唇角,像是在晨曦里携起一朵水面漂浮的最轻盈娇美的睡莲。然后她的手向下抚摸她的颈子,她有纤长细嫩的颈,这使她具备了做一只优雅天鹅的资质,所以在天天排演“天鹅舞”的那段光yīn中,她总是最骄傲的。是的,她还有平而瘦削的肩膀,挺拔而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双腿。她在镜子里仔细地欣赏着自己曼妙的曲线,璟看到她得意地笑了。
刚进入青chūn期的璟,常常把脸贴在锁孔上观察她的妈妈。她看着她在镜子面前翩翩起舞,看着她缓缓脱下自己的衣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审视自己的胴体,她看到她纵qíng地笑了。那样的时刻,璟常常由于她过于自恋的动作和过于欢快的笑声而怅然,这是她的妈妈吗?她是个美貌的仙女,还是个妖冶的巫女?
当璟看到曼陶醉于自己的美貌时,总是感到一阵心悸。曼的美令璟无所适从,因她是这样的丑陋。丑陋就会置人于无限卑微的境地,璟知道。
璟生下来时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小孩,但是后来就变得越来越糟糕。和父亲、祖母一样,她非常胖。这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无论她吃得多么糟糕,甚至挨饿,都一直胖下去,像个被水泡大的馒头。小时候也还不觉得什么,奶奶总是喜欢把璟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说抱着璟特别暖和。后来璟渐渐长大了,青chūn期的发育对她的身体又是致命的一击,她变得更加肥胖。并且,最可怕的是,自从住进了桃李街3号,她就开始接连不断地bào食。
有些时候人就像绕进了一个大圈子,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一件事qíng。并且在这种重复中消耗和破损。就好像璟第一次来到桃李街3号的那个夜晚,她失眠。她在失眠之后走去看那个锁孔,然后她会感到极度饥饿,于是冲下楼去打开冰箱吃掉了所有东西。从此这成为她走不出的循环。很多个夜晚,她都不能入睡,内心像岩浆一般灼热地沸腾。璟告诫自己,这一次,你绝对不可以从chuáng上爬起来,不可以走出这扇门,你给我乖乖地睡觉,乖乖睡觉……她甚至用自己的手紧紧抱住膝盖,不让自己走下chuáng。可是她渐渐累了,那根绷直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就在这个时候,身体终于逃离了jīng神的控制。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随后就走下chuáng,梦游一般走出门去,如果听到有细微的声音,她一定会去锁孔那边看一看。她问自己,你希望看到什么?你究竟想要看到什么?快回到chuáng上去。
女孩终于还是把眼睛贴在锁孔上面。当她再次看到暧昧灯光下灼灼发光的胴体时,心照旧会冷不防地收紧,照旧会很快地弹回来,掉头向楼下奔去。但是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就仿佛一个一直杵在不温不火不痛不痒的水域里的鱼,必须被冷水狠狠地激一下,才能猛醒过来,活跃起来。是的,下一个动作必然是,她跑到了楼下,想要忘记刚才看到的事qíng,于是她又开始感到极度饥饿。身体像是被掘gān的井一样空dòng。风声在她那壮硕的身体里穿梭,咒语一般,她必将臣服。她的身体再次和意志分裂。意志几乎在哭着求身体,求你,回去吧,不要再跑去冰箱那里,回房间去吧!可是她的身体此刻已经是铁石心肠。它是这样的坚决,还没有来得及容得这反抗的力量壮大,身体就像一阵龙卷风似的,冲到了冰箱前面。这个时候璟已经知道一切规劝都是徒劳。冰箱的门被她打开了,里面的灯光和冷气糊住了她流泪的脸庞。璟痛苦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这冰箱对于她而言,比存放死人的大冰柜还要可怖,可是她却就是中了蛊,是谁牵着她,让她不能不这样做?她终于伸出手开始抓冰箱里面的东西吃。
桃李街离大型超级市场或集贸市场有些距离,所以家里总是会储备下一些食物。璟就把它们统统吃掉。也曾有过几次,陆逸寒希望阻止璟,于是没有在冰箱中存放什么可以吃的零食,璟居然吃下了带着叶子的芹菜,以及大块的冷冻生鱼。那大概是最难受的一次。璟想着自己吃下了一些野shòu吃的东西,像个可悲的低级动物。陆逸寒看到璟这样,他很难过,眉毛蹙着,蹲下身子,轻轻地问坐在地上的女孩,你难受吗?璟说,有点。璟承认她淡化了事qíng的严重程度,事实上她难受得不行了。冷冻的鱼似乎在肚子里复活,正在摇首摆尾要置她于死地。她缩在地上发抖。陆逸寒便抱起了她——她那么重,她后悔自己吃下了那些像垃圾一样的食物,它们使她这样重,使她无地自容。他步履艰难地抱她走到二楼,把她放在chuáng上,轻轻对她说,会好起来的。我相信这些只是暂时的。
璟躺在chuáng上惊惶地看着陆逸寒。他又说,小时候总有那么一段很不寻常很没有秩序的日子,这是因为心理成长得太快了,身体却跟不上,所以有些紊乱。
你可以把什么不愉快都告诉我,我是你的陆叔叔。最后,他轻轻抚抚璟额前凌乱的头发说。
曼渐渐发现,璟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温顺,她是个心中充满反抗和憎恨的女孩。曼曾看到璟在她的梳妆台前久久地徘徊,拿起她的香水喷在自己身上。通过镜子,曼看到了璟那一刻的表qíng,那是一种得意的笑,一种报复的笑。曼忽然心中一惊:她的小女儿不过只有五六岁,却长成了一个邪气bī人的女孩。她终于明白,这女孩心中早已种下太深的恨,怕是迟早要全面反攻和报复。这女孩的心完全不向着她,倒像是与她相悖而生的。曼感到了恐惧。至此,她们之间再无可以弥合的可能。
当曼把璟按在水底,她因为nüè待而有了一丝快意。她并非一定要璟受难,只是希望确切得知一个事实:她可以控制璟。将她按在水底的举动,又像是一种试探,曼知道璟一直将心中的憎恨埋藏得很深,从不表露。她试图bī出那恨,因此要把火烧到最旺。但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果决,她那只按住璟的手,开始发抖。她忽然感到怜悯璟——她如果就此死掉,那么来人生走的这一遭,她又得到过什么呢?她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哪怕无声无息地消失,又有几个人在意呢。曼突然觉得很孤独,这个孩子是她在人间最后一个亲人,她一直与她战斗,以此为乐,亦打发了不少的时光。曼甚至潜意识里希望璟变得qiáng大,与她真正地对抗。是的,这孩子身上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她必然会壮大,必然会回击,曼拟想了一下那个热烈的过程,感到生命的力度。她微微松开一点手,等待璟自己挣脱上来。她断定璟不会这样寻死,她的生命力是顽qiá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