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雷并不是因为这个就能走的。他也是jiāo出了他母亲留给他的一份补贴工资,才顺利脱身。他母亲是落难华侨,早年被周叔收留过,生下了周雷,但如今已经回国。他们现在住的破房子,还是周雷母亲留下的。如今穷人翻身靠拆迁,周雷留下了户口,并且说好了,走了便不好动房子的主意。
夏冰冰的一切都在母亲手里,她没有什么可留下的,所以她甚至是相对自由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她想过的,她没有财产,想要脱胎换骨,一是靠自己,二是靠男人。只有这两条路,但是靠自己似乎是太难了。靠男人,她已经……想到这里,夏冰冰总是有些失意的。
她提着大饼豆浆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起来了。一脸舒慡地咋呼道:“囡囡啊,侬又晃到啥地方去啦?那么晚回来,我肚皮也要饿死了。”她的额上沁着和夏冰冰一般多的汗,身上已经换上一件勾花的真丝连衣裙,贴ròu胀鼓鼓的。
她抽走了一块饼,腻腻地踱回房内。
“诶哟,侬哪能吃掉了我的甜饼?”
“娘的,一块饼侬还要噜苏,小家败气,人家什么好处漏掉过你啦?”
“呵呵,我是说甜的好甜的好,蜜里调油,蜜里调油。”
夏冰冰拧开了水龙头,洗了把脸,水已经差不多晒温了。今日看来真不是一般的热,一大早就哄哄响。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想着今日还要出去的,真是遭罪。
周叔出来拿走了甜浆,不一会,手腕上绕好只马甲袋,出门准备上工了。夏冰冰刚打算进屋,不想他又折了回来,拎走了她给泡的茶。
“咦?冰冰啊,侬呆在灶头间做啥?啊是身体不舒服啊?”
“有点。”夏冰冰gān笑道。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想添上一句,“有点……热。”
“嘿,小姑娘啊,侬不会是肚皮被人家搞大了吧?”夏冰冰一震,但这微弱的气很快就蒸发了。她不过是厌恶地瞪着他。
周叔滑溜溜地从她身边蹭过:“周叔有数的!”他笑盈盈地眯了她一眼,沾沾自喜地撂了句:“阿拉孵空调去喽!”
退休以后,周叔一直在隔壁印刷研究所当保安。
最慢的是追忆(3)
3.
夏冰冰进屋以后,发觉母亲已经把她出门要穿的衣服给她拿好了。那还是,她六年前读中专时穿去上学的汗衫短裤。
“妈,这个,我没鞋子配。我穿我的白拖鞋、蓝拖鞋都不像的。”
“哦哟烦来,鞋子也帮侬拿好了。”
夏冰冰往chuáng下一瞟,是一双,印着浅绿花纹的白底跑鞋。没想到还真能给她找出来。
“姆妈,人家不是说要穿黑衣服的吗?”
“黑侬只浑,我本来还找了件红的,也是老早的。结果侬现在胸脯大了,着不进了。穿了那么好去做什么?他们觉得你日子过得好,所以合起伙来欺负你,我帮你说,他们家里的事,我不参与,但有一条,死人你一定要到,晓得吗?侬现在也大了,侬自己想,那么多年,到底谁对侬好。那只老太婆毒也真是毒,早不死晚不死,天热到这副腔调,她要你们都去报到。好了好了,侬快去吧,撑把伞,有两部车子好换了,远的来……对了,吃好再回来哦!”
顶着烈日,夏冰冰出发了。上半年爷爷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条路线,所以心里十分有底。这对老夫妻,一个寒冬腊月,一个炎炎三伏,前脚后脚,今年都算走脱了。但和爷爷相比,夏冰冰这回还是有点难过的。仅仅半年的时间,通知她去追悼会的,已经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父亲的女朋友。那个嗲女人在电话里一个劲的哭哭啼啼,说老太婆作孽啊,横作孽竖作孽,还说她爹不在家里,让她陪她一道去。
这事在冰冰妈看来就绝对算“做得出”,“装腔作势”至了极。她隔空pào轰了那个她们谁都没见过的女人整整一个晚上,直至半夜里,夏冰冰听很清楚,她还甩开了周叔那只活络的ròu手。
其实爸爸和妈妈这点还是很像的,夏冰冰心想。也只怪自己的分量太弱,她又怎能抗衡得了chuáng上的那位。她明白的,她伤心的只是,竟然是由一个外人通知她这样的事。或者,很久以后,都是要由某个外人来通知她至亲的事了。
追悼会的场子不小,来来往往都是些过分热qíng的人,自顾自寒暄,俨然一场难得的聚会。阿奶的遗像悬在远处,笑得很yīn森。阿奶也算生相不好的那种面孔,半点不慈祥。小辈的名字叫不太全,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从前就撂话说:“我把你们生出来就已经很好了。”所以也怨不得如今子女纷纷落落、貌合神离。夏家人丁算得上兴旺,与她平辈的至少有20来个,不过更多归因于离异的原因,彼此都生分得很。夏冰冰对他们,也都只有童年时模糊的印象了。她认得出的那些伯伯姑姑,缺倒是不缺,但都老了不少。许多寂寞的老人都儿孙满堂,她想到这里,觉得挺可笑的。
夏冰冰站不动了,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顶住了那个不舒服的位置。透着窗子,她看到自己的模样,有点做作,一套六年前的破行头,装着一个六年后的她。
凭直觉,夏冰冰发觉远处有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有些可疑。她利落地满场飞,仿佛她谁都认识。最奇怪的是,仿佛谁都认识她。长得倒还不错,忽近忽远的声音听来很耳熟。
“哟,这不是冰冰嘛!冰冰侬真是跟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连衣服都是……一样的。”说到这里,她意外地吃了只螺丝。“冰冰啊,你要不要去见一下你爸单位的领导,啊呀他不在上海,忙是忙得来。我刚刚是已经见过了。”
“你去过了,那我就不去了。”夏冰冰轻声说。
你代表过他了,那我去代表谁?夏冰冰心想。
她自说自话地挨到夏冰冰的座椅边,说“冰冰啊,”她偷笑了下,“我刚跑了一圈哦,发觉你们家里人好像就你不是龅牙……你说是么,嘿嘿嘿……你说话呀……嘿嘿。”
顿时,对面有道锋利的眼神直she了过来。夏冰冰这才发现,原来对面坐着她的婶婶和妹妹。不过这位婶婶也不是她小时候的那位了,是个新的,她见过喜帖上的照片。一旁的丫头还小,夏冰冰头一次见,崮着副钢牙套。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乖巧地坐在母亲身旁,出席夏家的红白喜事。那会父亲也是忙,但她们可以无可争议地代表他。父亲和母亲出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只能一个人来,直至如今,她和另一个人坐在一起,也并没有人表示有什么异议。也许是她将自己的感受想得太过重要,循着牙套妹,夏冰冰环顾四周,果然远处还有一个女孩子,那才是她愿意承认的那个小时候的妹妹,虽然牙不好看,但夏冰冰猜,她至少是能懂她的。只是,希望她不要变成她现在这样。
最慢的是追忆(4)
4.
小辈里只有夏冰冰不是龅牙,因为父亲那辈只有父亲不是龅牙。周雷倒是有点龅,但周叔不龅,难道是那个神秘的周雷姆妈的遗传?夏冰冰于是走了神,以至回家汇报敌qíng的时候,被母亲骂得七荤八素。
“侬说侬没用场么,连点事qíng都记不下来,真是白养侬那么多年!”,“他帮这个女人领证了么?”
“不大清楚。说是女朋友。”
“他们预备婚结在哪里?啊是你爹的老房子里?还是准备买新的?”
“不大清楚。听说等拆迁。”
“拆迁?只女人门槛倒是有点的。看来这下是豁上你爹了。她还帮你说了啥?”
“没说啥,就是总是挤牢我,勾牢我手。”
“哟,真是做得出的,做给人家看呀。我跟你说冰冰,侬还是要到你爹那里去问问清楚的。那套房子上有你名字的你知道么?你不同意他们不好动的。你尽快去一次,他什么时候回来?”
“姆妈,我肚皮痛。”
“我还头痛咧。你说说你哦,什么事都做不成。做做幼儿园老师么,被家长投诉,做做前台么,又弄丢老板物什,你说你有什么用,就知道赖在家里白吃白喝。我还是要去帮你说个工作的,现在这样哪能行,我台都被你坍光了。”
“冰冰啊,我帮你说,如果你爸跟你提要动房子,你就跟他要30万,一分都不能少,你知道么?少了一分你就帮我滚出去,这房子是我当初嫁给你爸的时候,你外公单位分的,是我的,你记牢了没有啊?”
“嗯,30万。”
周叔回来的时候,提了袋小花生米。脸上挂满了huáng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脸上坑坑洼洼的褶皱,一路蜿蜒至脖颈。
“哦哟,你们晓得么,今天天气预报报40度,从来没有过的哦。你们热么?”
冰冰妈用力抹去了鼻头上的汗珠说,“废话,侬又买了啥东西?只馋唠呸!”她起身从周叔手中的塑料袋里挖出几粒花生,磕了起来。
“今天周雷来了一趟,”周叔瞟了夏冰冰一眼,侯着冰冰妈说。
“他要gān什么?”冰冰妈问。
“望望我不可以啊,哦,就你宝贝女儿亲,我宝贝儿子亲不可以啊,哼。”
“侬帮我关忒,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他是不是塞钱给你了?我想你怎么突然乐惠起来了。帮我jiāo出来。”,冰冰妈熟稔地白了他一眼,向着夏冰冰说,“去端菜出来,吃饭了。”
夏冰冰艰难地起身挪到了灶头间。她不时有些恶心,尤其是看到那一桌菜ròu模糊的小菜。脸上油得起腻,臂上的毛孔又胀得发酸,她吃力地提了提热水瓶,往面盆里灌水。
“周雷说要去东莞……”周叔说。
“去做什么?当民工啊?脑子坏了真是。”
“他还问你好,你和冰冰。”
“呵,算他有点良心,当初他去当兵,去做啥做啥,还不是都是我帮他弄,他娘是外国人又怎样?又不管他的咯。他要是拎得清,以后要好好孝敬孝敬我们……”
夏冰冰下意识调小了冷水龙头。扯下了毛巾,轻轻地挤去水分,倚在了水斗旁。
冰冰?……冰冰?
夏冰冰猛地一回头,发现母亲正冷陌生头站在她身后。
“去换条裤子,弄在裤子上了。”
“哦。”冰冰这才恍惚意识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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