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如此,热爱短篇的角田仍在不断书写着长篇之外的短作品。她的文风和大多数日本女作家有所区别,细致却不纤细,常透过女主人公的视线来呈现让人轻叹的世间相。如《摇滚妈妈》中,未婚先孕的女孩回到自己长大的海港小镇,镇上的人们众说纷纭,女孩的妈妈一言不发,却突然开始在家练习架子鼓,仿佛其千言万语都凝固在激烈的鼓声之中。
角田光代的这篇《寻物》也带有其一贯的鲜明风格。女儿,母亲,外婆。三代女xing的xing格与生活凝固在简短的场景和对话中。偶然读到之后,我在博客写过一篇简介,其中提到:如果说长篇如同大餐,我其实更爱如同一道道下酒菜的短篇。好的短篇,确实是可遇不可求,无论作为读者,还是作者。
就这样,偶然遇见,倏然心动,并因《鲤》而有机会把它翻译出来分享。也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中学二年级。
从学校回来时,坐在餐桌旁的妈妈正在哭泣。我心想,咦,我从未见过哭泣的妈妈。
老太太呀,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行了呢。妈妈一边哭泣,一边对木然站立在当场的我说道。老太太指的是妈妈的妈妈。是说她就要死了吗?我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我觉得若是说了会让妈妈哭得更加厉害。
外婆是在几周前住院的。在四人间最里面的chuáng位。如果坐在chuáng边,能看见极其广阔的天空。
从见到哭泣的妈妈的第二天开始,我每天前往医院。基本是从学校回家时过去,有时候逃了课去医院。尽管外婆看起来不像是马上要死的人,但妈妈说的话一定是对的吧,即便在探视时间以外去病房,护士们也不曾责备我。
如果在午后早些时间到医院,妈妈也罢姨妈们也罢都没有来,外婆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她有时看电视,有时和邻chuáng的人聊得正酣,一见到我,便毫无兴致地说声“哦,你来了”,紧接着便吩咐事qíng。
去买软包装的葡萄汁。买登有好多八卦的周刊。这个,给我扔到住院患者用的洗衣篓里。买三张明信片回来。
办完了事,我往摆在chuáng边的折叠椅落座,和外婆一起看看电视,翻翻刊有八卦报道的杂志,如果外婆睡着了,我就在那里写作业,或是眺望窗外一望无垠的天空。
寻物(2)
“哎,羊子,我想找本书。”
有一次,外婆这样说道。
“行啊,什么书?我去买。”
“楼下的小卖部可没有。我猜得去大书店才行。”
“明白了。明天下课后去看看,什么名字的书?”
外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摆在chuáng侧的桌子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戴上眼镜,在上面写了些字。我看向她递过来的便条,那上面潦糙地写着我不知道的名字,以及我不知道的标题。
“咦,没听过呢,这样的书。”我说。
“你呀,什么都不知道,你听过的书反而比较少吧。”
外婆说道。她就是这样说话的人。
“出版社是哪一家?”
“这个嘛,你问书店的人就知道了。”
“好的。我找找看。”
我把便条放入短裙的口袋,外婆向我招了招手。她从chuáng上探出身子,凑近我的耳朵。
“这件事谁也别告诉,不管是你妈妈还是姨妈。你一个人去找。”
外婆的呼吸有着不可思议的气味。若被问到是好闻还是难闻的气味,那么是后者,那属于我未曾闻过的种类。当我闻到那味道,不知怎的,想起了哭泣的妈妈。
根据外婆的话,第二天,我带着便条去了大型书店。当时还没有电脑这玩意儿,店员啪啦啪啦地翻阅着厚厚的本子帮我查询。
“这个,书名对吗?”店员仿佛困惑般向我问道。
“我想是对的。”
“作者名也没错?没瞧见有相应的作品呢。”
“哦。”
我和店员对视片刻。即便对视也是一筹莫展,我点头致谢,离开了大型书店。
“外婆,没有啊。”
我从书店径自去了医院,如此一说,外婆露出了明显丧气的神qíng。那是使我也不由得陷入消沉的沮丧模样。
“店里的人说,是不是书名或是写书的人的名字弄错了?”
“没有错。”外婆坚决地说道,“我怎么可能错呢。”
“要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了。”
“你的找法太嫩了。”外婆注视着我的胸口,闹别扭般说道,“反正,你肯定就去了一家,人家说没有,你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店员大概也是和你一样的年轻姑娘吧。如果是更有办法的店员呢,肯定会这里那里询问一番,坚忍不拔地帮忙查找的。”
然后,她倏然别过头,就那样打起酣睡了过去。
我把便条拿在手中,坐在折叠椅上观望天空。正是入冬的季节。把视线从天空往下移,便能望见公车路线和沿街的道旁树。树木们的叶子全落光了,透出寒意的枝条向四面八方伸展着。
我将视线移到闹别扭睡了的外婆身上。比起我所熟悉的外婆,她显得小了好一圈。即便如此,怎么也看不出像是即将死去的人。还有,就算想到她即将死去,不可思议的是,我当时并不害怕。一定是因为我还不懂得那是怎样的事。如今在那里的某个人将永远不在了,那究竟是怎样的qíng形呢。
寻物(3)
从那天开始,我在去医院之前都巡弋一番书店。我去了商业街,邻镇,还转乘火车去了市中心。有许多种书店。杂乱的书店,历史小说较多的书店,有亲切店员的书店,几乎无人涉足的书店。然而,无论是哪一家,都没有外婆要找的书。
只要我两手空空地去到医院,外婆一定是显出丧气的神色。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像是欺负了她似的。
“要是你找不到那本书,我可是死不了啊。”
一次,外婆这样说道。
“说什么死不死的,别说那样的话啦,不吉利。”
我一边说,一边吃了一惊。要是我找不到这本书,外婆当真能够多活一阵子吗?也就是说,找不到岂不是更好吗?
“如果我在你找到书之前死了的话,会变成幽灵跑出来哦。”
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外婆一脸认真地说道。
“可真的没有呢。我连新宿都去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书啊?”
找到书,和现在这样找不到,究竟哪个更好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撅起了嘴。
“最近的书店哪,真是不顶事。书一旦有了年头,不管是好书还是不怎么样的,立刻就缩到角落里去了。”
外婆刚说到这里,妈妈走进了病房。外婆噤声不语了。妈妈抱着圣诞红的盆栽。她把手中的盆栽装饰在电视机的顶上,对外婆露出笑容。妈妈从那天起没有再哭泣。
“很快就到圣诞节了,我想哪怕只是添点过节的气氛。”妈妈瞅着外婆说道。
“你啊,你不知道吗?盆栽可不是送病人的呀,就像在盆里扎根一样,病人会在病chuáng上躺着不起,所以不吉利。真是的,一把年纪了什么也不懂!”
妈妈低着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有圣诞气氛挺好的呀。等圣诞节过完了,我带回去。”
我宛如袒护妈妈般说道。我习惯了外婆蛮横的口吻,当了更长时间女儿的妈妈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习惯。
正如我预想的,那天回去的路上,妈妈在出租车里哭了。我又在心里想,咦。
“那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呢。对一切我做的事办成的事都说三道四。抱着好意做的事,她向来瞧不上。不管我做什么,那个人从来没有说声谢。”
在出租车里哭泣的妈妈像是同班的女孩子。我听着妈妈的哭声,感到心仿佛成了海绵状,把浑浊的水不断吸入。
哎呀呀,我想。今后会怎样呢?书能找到吗?外婆会死掉吗?外婆和妈妈会变得融洽吗?我统统一无所知。毕竟那时我只有十四岁。
寻物(4)
没等到圣诞,外婆被转到了单人病房。点滴的数量增多,并戴上了氧气面罩。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外婆即将死去。在病房里笑着的妈妈每天回到家后都会哭。她边哭边说,外婆被转到单人病房,是因为我带了盆栽过去。
那一年的圣诞节生冷生冷的。我从夏天就开始期待的妈妈做的火jī烤得焦黑,没法入口;至于蛋糕,不知是不是弄错了砂糖的量,压根儿就不甜。圣诞礼物的事大家似乎都忘了,我什么也没拿到。
而那本书,我仍然没能找到。
我想要是能当作圣诞礼物就好了,便前往更远的地方去巡弋书店,在其中的一间店,年迈的店主告诉我,这书大约已经绝版了。那人还告诉我,这是活跃于昭和早期的画家写下的散文集。因此,我连那时为止从没进去过的旧书店也开始涉足,却仍然没有找到。
焦黑火jī的第二天,开始放寒假的我一大早去了医院。作为没能找到的书的替代,我带了一个黑色的熊布偶。
“外婆,对不起,我眼下在旧书店找书。作为替代,给你这个。”
外婆伸出变得大幅消瘦的手臂,解开礼物的包装,又用一只手拉开氧气面罩,大喇喇地说:“你真是个孩子啊。给我个布偶有什么用嘛。”
这实在是让人不快,我仗着是单人病房而大声嚷嚷起来。
“外婆,你太任xing了!你就不能说句谢谢吗?因为,我可是每天每天都在跑书店。就连旧书店,尽管挺难进也还是鼓足勇气进去。旧书店可没有像我这样的年轻孩子,就算这样我也走进去,把便条给爱理不理的老头子看,拼命地找书。还有,外婆你也该为圣诞红道声谢!”
外婆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这笑法比我所记得的要弱了好些倍,却像是十分奇怪而笑的。
“你也是该说就说呢。不知怎么搞的,每个人都温柔得不行,有些怪异呢。美穗子也是,从前我说点什么,她就横眉竖眼地回嘴,如今却变得特别乖巧。”
美穗子指的是我妈妈。外婆把移开的氧气面罩顶在下巴上,看向窗外,用轻微的声音说:“我就快去了。这没什么。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可我不甘心的是,每个人,美穗子也好菜穗子也好沙知穗也好,如同变了个人似的温柔地待我。我说啊,要是互咬,人到了最后一天也互咬好了,如果有不能原谅的地方,那么到最后也不该原谅,这才是某个人与某个人的关系吧。不管对方是要死掉还是什么的,不痛快的事qíng就说不痛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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