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一般的忧伤_张悦然【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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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他微笑:“曼儿,你变得更可爱了。”

大熊走过来,在他背上猛捶一拳:“你这小子!打了那么多电话,还来这么晚!太不够朋友了!”

“有事——”莫冰笑笑解释,闪过飞来的一拳。

“嗯哼!”大熊不解气地轻哼:“走,哥们喝一杯去,大狗他们都在那边。”说着,一手勾了他肩走。

莫冰无可奈何地笑笑,走了几步,回过头:“曼儿,我过去一下。”

语气轻昵。

我笑笑,大方而美丽:“没事。”

“怎么?他走了?”惠子突然回过头,喝得一脸的通红。想来一直在旁偷听。

“你呀!”我好笑,轻推她,“该你了!”她回过头去,果然尖叫,又被灌了一杯。一时吵嚷,我也跟着笑了。老同学都好像没有变。

记得以前大家在一起打牌,看球,过年骑单车去拜神,一起闹,一起疯狂。那时也喜欢老láng,叶蓓,朴树,披头士,卡朋特……喜欢天空明净的颜色,像我们蓝色的忧郁。有一点点躁动,有一点点伤感,有一点点的怀旧,还有年少的深沉。

“……

很旧很旧的风

在天上

我轻轻地转向你

秋天快来了

恍记起,在高三(4)班那间明亮的教室里,我的小说被莫冰读时,我总甜蜜而哀愁地轻哼这首歌。在充满阳光味道的空气中,我的简单的幸福就是为莫冰而写的小说为他所喜欢。

一次画一张色彩很浓的画,深深浅浅的紫,玫瑰灰,一个挽了漆黑头发的女子静夜chuī箫,落地窗帏漫天飞舞,还有那个低敛了眉神qíng落寞的女子。画的空白写了“缘来无恙”。是杂志上一篇短文的题目,想起了,心有所动,于是用了毛笔细细地题。我喜欢书法,觉得提了毛笔纤纤地写开去,像画眉,有一种柔媚的感觉。那时写这四个字时心里很喜欢很喜欢莫冰。

“这四个字写得很好。”莫冰细细研看后说。

我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我其实是希望他看到那个女子。那是我的落寞。

画后来被夹在一堆行李中随我到了学校。

柏原有次看到了,不敢置信:“是你吗?这个可怜的小女子。”他说:“我想像不出你会落寞,你这没肝没肺的小东西。”

连柏原也知道的。

有时我想,我应该在十九岁时遇到柏原,在二十二岁时遇到莫冰。

“哗……”热烈的掌声,还有酒吧内其他的客人,但舞台被我们一班同学占领了。到后来,大家乘了酒兴乱唱,成了群魔乱舞。

从酒吧出来已是两点过。莫冰追上来:“我送你回去。”

“我是谁?”我故意问他。

“你是曼儿。”他笑,眼若星辰。

“看来没有醉哦。”我偏头,笑盈盈望他。

“那是当然,大熊那几杯还灌不倒我。倒是你,有次喝个大醉,又唱歌又念诗,好像有一句是‘你是天空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也许是酒的缘故,他有些兴奋。

“都陈年往事了,还提?”我嗔怪。自从那次大醉后我极少喝酒。即使是有可庆的事。柏原生日时,我说:“酒只能伴了伤心喝,太开心就没了味。”从那后柏原就戏称我为“没肝没肺的小东西”。我有时是有些古怪,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过着天马行空的生活。我的心早已覆水难收,我世故,我薄qíng,我没肝没肺。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到呢?”

莫冰突然说道,思索的表qíng很深沉,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但我知道他是谨慎的。魔羯座,星座书上说,船头遇鬼船尾惊。

“因为你笨嘛。”我故意打哈哈,轻轻带过话题:“听说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哦,怎么,今天不带来?”

“她回家去了。”莫冰一笔封杀,存心打太极:“我也听说你有男朋友了。”

“早分了。”我呵呵手,侧过头,发现莫冰眼睛中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



聚会后不久,我就到电视台去实习了。小城里新闻很少,然而大小官员到基层视察工作总要带个记者。我于是将头发扎了起来,翻了以前的衣服穿上,斜挎个包,每天随了官员,拍些DV,写些稿子。不过歌功颂德,虽虚假得发腻,但见了人总一脸单纯的笑容。陈书记见了,点点头嘉许:“小曼,好好gān,前途无量。”我一味地笑。这一点世故还是懂的,这个社会,清高是要饿死的,我现实,知道钱是很可爱的东西,所以我微笑,保持沉默。早三年,我一定会效仿朱自清。那时青chūn激扬,恨不得全人类是兄弟姐妹。到如今,世qíng冷漠,早练就了金刚不坏身。话不投机,也就今天天气哈哈哈。

那以后,莫冰便每日送我到电视台。我日复一日地忙,日复一日地拍DV赶稿,日复一日地和莫冰夜半短信,日复一日让我忘了很多东西。

直到现在我还会想起那条去电视台的路。

道旁是一色高大的法国梧桐,树gān很高,树枝向上延伸,像qíng人的手,十指jiāo叉,在天空纠缠不清。梧桐叶早已掉光,光秃的树枝在冬日里很是清寂,然而觉得美丽。坐在摩托的后座,搂着莫冰,看那一棵棵倒退的树gān,有时会qíng不自禁地笑出声。

“在笑什么呢?”莫冰总大声问。

“不告诉你。”我在嘈杂的摩托声中大嚷,愈发笑得舒心了。

偶尔空暇了的时候,便随了莫冰乱转。独独穿了黑白红三种颜色,独独戴单耳的夸张藏式耳环。

莫冰说:“你戴耳环的样子很漂亮。”

“是吗?”我微微侧抬了脸,让耳环在摇曳间发出清脆的乐音。那是只很古朴颜色的耳环,奇怪的形状,雕着个xing而抽象的图案。边上缀了零星的细片,一动,会发美丽的声音。卖耳环的妇人说,那是藏族里的吉祥标志。我并不在乎它是否会带来好运。我喜欢的是它的招摇。能在人群里,一眼看到我。

“你戴着它像个骄傲的女皇。”在酒吧莫冰喝着琥珀色的液体对我说。

“是吗?”我轻睇他。然后两人闹成一团。

有时候会遇到大熊他们,眼神里分明的读出暧昧。连惠子也打了电话来:“你和他,嗯……嗯……”我大笑:“你几时也变得这么八卦?”“莫冰已有女友。”惠子说。我怔怔。我们是什么?想得累了,也懒得去分辨,和他在一起很快乐,我想,那就够了。



大年初一,扛了摄像机上街。头给的任务:新年里人们的愿望。

真是个可爱的任务。记得小学时老师最喜欢布置的作文题目就是“人生愿望”之类。有次写到,所谓愿望,不过是安慰人的东西。从来都是虚幻的,永远不能实现,如果能实现,就不是愿望了。结果被老师批了一顿。我笑笑,不过有时候愿望却也是美丽得感动。

新年的街道,热闹而拥挤,随处是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愿望是给暗淡生活以一丝阳光的安慰。老的少的,都挤了一团抢镜头。从我的构图镜面看去,都成了滑稽的面孔。我微微地笑了。

一团粉红的小女孩说:“我希望有个漂亮的芭比娃娃。”

念高三的男生眼睛发亮:“我希望今年能考上清华。”

白须老人乐呵呵道:“愿子孙幸福。”

腆了肚子的官员一口官腔:“这个嘛,希望人民生活早日步入富裕。”

和柏原在一起的两年,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我生气时逗我开心,我逃课时他替我抄笔记,为着我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爱好,他可以在很忙的考试期间骑了自行车满城为我寻找。俊雅,优秀,然而喜欢我却喜欢到自卑。其实,也仅仅是笑的时候神似莫冰,他的不同,他在人群里的光度早让我爱恋。只是放不下莫冰,为着不曾到手,神魂颠倒。柏原懂我,疼我,优秀,积极,家住北京,有自己的一套房子,一笔存款,一帮朋友圈子。我爱他,同时也现实地喜欢他之外的附加值。

而莫冰,不过是年少时的一个梦。他的深沉,独立,悲观,和我一般的背景,有时候看他就如同照镜子,像Narcius,恋上了自己的影子,苦苦执著。

我突然发现,我是不可能爱上莫冰了。我再不可能像当年十九岁的曼儿那样,可以不计一切地喜欢上一个人,为他叹东风,伤年华,宁愿放弃世间的一切只为他回首一顾。是的,我已变太多,人世的沧桑是可以让一个人一夜蜕变的,而我,早学会了如何做水门汀里的一棵糙。

柏原常说我没心没肺。

世故,冷静,薄qíng,就是这样的我让莫冰动了心,他却不知道是他改变了我很多。

“我希望曼儿永远和我在一起。”就在今早,莫冰在我的摄像机镜头前这样说。眼睛明亮,和熙笑容。我突然觉得很讽刺,当年十九岁的曼儿所期盼的不就是这一句话吗?年少时,以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所爱的人。然而时光流转,一切又重复回。我却不是从前的我。



“后天就走了,跟你说一声。”我缓缓开口。在路灯下看他因奔跑过来而微微红润的脸,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怎么这么突然?”他不解。

“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我顿了顿,轻轻地笑,故作轻松:“好好保重自己,还有,和girlfriend在一起开开心心。”

他脸上的笑容霎时顿住。片刻之间,眼神寂静,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深沉如一潭莫测的水。

“这是你希望的?”他凝望我,眼神幽晦:“你爱我吗?”

“我爱柏原。”我静静地说。深深望他一眼,转过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回过头,“那个手机号,我已经换了。”

他一动不动,看他俊朗的脸庞,我突然觉得很忧伤。走不出连续剧上的那么决绝,我只是慢慢走,任路灯将影子拉得老长。想起那个被剪了影子的彼得?潘。曾经,一度,我们被岁月漂白的青chūn。

“可是,曼儿,你以前是喜欢我的!”他突然大喊。

我忽地一笑,心口有些痛。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有变,我曾经很喜欢的莫冰。和三年前一样,帅气,深沉,有一种令人迷醉的特质。但是,我不再爱他。是的,这一刻我知道我不再爱他。

“喜欢你的是当年十九岁的曼儿。”我平静地说。

他不知所措。眼神迷离。

我深深望进他的眼,这一双如星空的眼曾怎样的吸引我,但如今,我不再迷恋,有些东西,是生命之外的,注定与我无关。如同眼前这个人。

“现在的我是因为你而改变的我,但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曼儿了。我已经变得世故。”顿了顿,我深深望他,“莫冰,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世故的曼儿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的脸色霎时煞白。我转过头,不忍看他。最伤人的,往往是真话。我们都是系了线的木偶,转了一圈,又回原点。人物依旧,然而对白已不对。yīn差阳错,应该,不应该,年少的岁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逝。如果一切从来,他仍会不爱十九岁的曼儿,二十二岁的曼儿仍不会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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