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一般的忧伤_张悦然【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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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想索要一些爱,能够证明它爱着她的一些凭证。

于是就在那一天,当鸟又和女孩平淡地度过了一个下午之后,鸟对女孩说:

天要黑了,你得回去了。

女孩没用动,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猝然地,女孩的眼中涌出泪水,她扬起头,对着它喊:

为什么你从来不能抱我一下呢?为什么?

它愣住了,在枝头一动不动。它何尝不想给她一个拥抱呢?这样的渴望从第一次它看到她孤单瘦索地站在湿漉漉的早chūn天气里的时候,就有的。可是它如何能够抱住她。它这在冬天里还瑟瑟发抖的身躯显得这样的小而委琐。它的力量是这样的卑微。它伸出翅膀,努力地想做出一个环抱的动作,可是翅膀在空中只是画出一个小小的圈就沉了下来。它能给的温暖是如此微薄,恐怕连女孩的一只手都无法暖热。

女孩在那里等待了片刻。她的心中仍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她以为此时它过来抱住她。然而她仍是没有等到,周围死寂寂的沉默。女孩终于失望至极地紧抓住自己的拐杖,快步跑走,而她的身后,是一只站在枝头瑟瑟发抖的鸟,在飘雪的天气里几乎变成了僵硬的塑像。

女孩的父亲亦感到了祖母死去之后女孩的怪异。她在每个下午焦灼地赶出门去。有时候会小心地向他询问时间。大约是两点钟,她必定会准时出门。他开始在她的身后跟踪她。她总是径直走去水塘边。他远远地看到她站定了,和树梢上的一只鸟对话。多可笑。女孩每个下午都跑来和一只鸟说话。他明了了她的小秘密,嗤笑,想掉头离开的时候,却亦发现这鸟儿生着一身淡huáng色和浅绿色相间的艳丽羽毛,而身躯饱满,是罕见的珍贵品种。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猎枪——可是它还很小,它仍旧可以长得更大些,羽毛将会更加丰盈亮泽,不是吗。于是他又缓缓地放下了猎枪,决定再给它一些时间,等它长大。因为他已经发现要捕获这只鸟一点亦不难,这只鸟似是十分喜欢他的女儿,每个下午都飞来这里停在树枝上听他的女儿说话。

猎人从chūn天等到了冬天。他开始有些担心这只翅羽华贵的鸟会不会迁徙走掉。他决定动手。

这一日他又跟随女孩来到池塘边,他躲在远远的暗处观察。女孩在离开的时候忽然满脸是泪,跑着离开了。他心里觉得奇怪,却亦不再多顾忌。只是再看那只鸟,它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枝头,因为下雪,羽毛上落下了一层一层的深深浅浅的白色。他觉得这只鸟十分怪异,纵使在枝头冻得几乎僵硬,亦不肯离开。他担心这只鸟这样下去会冻死,变得硬邦邦地栽进雪里。那样可不好,他需要在鸟的身体还温热的时候就除去它美丽的羽毛,这样羽毛才够完好明丽,亦可以卖个难得的好价。于是他瞄准了枝头那只心事重重的鸟。

砰。那只鸟就从枝头落了下来,掉在松软的雪地里,血液迅速浸染了它身下那一大块的白色积雪。它的翅膀仍是张开的,要做一个抱住的合拢动作。可是却终是空空,那擎向天空的两片翅膀之间只有迂回来去的刺骨北风……

女孩之后再也寻不到这个一直在水塘边和她说话的男子。她来水塘边却再也没有等到它的出现。她猜想是她的那场哭泣令它失望并且离开了。她再次感到寂灭,可是仍旧不死心地天天来这里等待。她总是期望忽然有个声音从她的头顶传过来,她总是想像着那个男子已经悄悄来到这里,正悄悄俯身对她开口说话。

可是一直没有。她在空空的等待里变得越来越沉默和憔悴。越来越自闭和yīn鹜。直到正月过年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去祠堂拜祭,长久地跪在幽暗的祠堂地板上祈祷。她向死去的祖母和母亲求告,她说着不竭的思念,她多么想再次看到他。

供桌上cha着散发出冷光的蜡烛。烛火照亮了桌子上供盘里那只羽毛已经被尽数拔光的鸟儿。

她祈祷完毕直起跪在地上的身子。外面的冷风呼呼地chuī进来。她就在那一刻忽然又感到了它的气息。她感到它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惊喜地大声叫出来:

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对不对?

2、二进制

四月的时候我回到B城市,来到了湖山路。在回到B城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在用一根木丫杈一样的笔写我的小说,在一座cháo湿的森林里。我谁都不见,只有睡眠不断来袭,离间了我和我的小说之间的关系。每次睡眠都会走进蜿蜒的蟒状的梦魇里。我在螺旋状的梦境中跌落,然后我就跌落在湖山路。没错,B城的宽阔的湖山路。大型的车疾驰而过,我站在路边不知道我是来看什么的。

这样的梦本也算不上异常糟糕的噩梦,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总是忘记了原定的小说结尾。我只好重新温习我的小说,然后决定结尾,可是这个过程里我再次被台风一样卷来的梦境击倒了,然后在另外一个恍恍醒来的晨发现我又丢失了小说结尾。

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无疑使我对湖山路发生了巨大的兴趣。这是一条从前我并不熟悉的大路。当我现在开始发现它有着某种特殊含义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它是如何铺陈的。于是我决定回到B城市,我想我能在这里结束我的小说。

湖山路和我想像的不同,它几乎没有行人,只是车。飞快的车,我能感到司机在这条路上行驶的时候格外活跃的神经。

刚来到这条陌生的路,面对飞驰的车,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所以尽管我很小心,还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从西面开过来的大车撞了一下。我摔倒在马路边。

很久很久,我才缓缓醒过来,爬起来。然后我刚好看见三戈站在路口穿街而过。他穿了一条紧绷绷的翻边牛仔裤,把红灰色方块格子的半长裙子套在外面。头发是烫卷了的,手里的烟冒着火苗。在这个重度污染的北方城市,清晨的雾使我咳嗽起来。这能不能作为一篇小说的尾声我一直在犹豫。不过我猜测这也许就是命定的结尾,因为我一来到湖山路就再次看见了三戈。他失踪已久。

这样的相遇是不是有些单薄呢,我想着,是不是应该多写下几句呢。比如,我跑了过去,嘴唇翕合,冒出纯洁的白色气体,谈及了我们从前的一些。嗯,我们做过些什么呢,坐着?躺着?此时我们站在马路当中央,就是jiāo警白天站的位置,面对着面,吞云,吐着雾,刷刷地掉下悼念的眼泪。

也或者,我还带着生为小女孩无法散去的傲慢之气,我站在街的角上邪恶地看着这出众的qíng人。他的裙子成功地模仿了我从前的那条,我幸灾乐祸地觉得他没有圆翘的屁股把裙子撑起来。他经过一个清晨扫大街的老婆婆,那是个严整的肃穆的婆婆,她眼睛死死地盯着这男孩看,她详细地看了看他的伞形裙子和火烧云一样的头发。然后在他要走过去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她巨大的扫把向他打过去。

湖山路的路口是十字的,我继续向北走,故人南去。

我在遇到三戈之后,继续北行。湖山路是这座城市最宽的一条马路。树也齐刷刷地格外挺拔。在北风呼啸的清晨,所有飞驰而过的车在我身边经过都像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沿着铺了绛红色瓷砖的人行道艰难前行。有关目的地的问题现在只好搁浅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慢慢地询问自己,是不是要停下来。北面有什么我忘记了,对北方的渴望渐渐被那颗恋着故人的心捣碎了。我以60度倾角前行的身躯绝对不像一个少女了。

我终于停下来。我是一个佯装的行者。其实我没有带水壶,帐篷,手电筒,卫生巾以及电话号码簿。我只有一本小说。我一直都背着它写它,我必须尽快结束它,我答应过它,这个期限是四月之前。它不喜长风,四月之后的夜晚总是太过抒qíng,我的小说将会被糟蹋成一篇紊乱的散文或者成为一篇血泣的qíng书也未可知。我决定现在就坐下来写,我的小说本子是明亮的星空色,滑稽的气球簇拥的背景,中间贴着一只卡通猫甜蜜的脑袋。十五岁的时候我曾和三戈打架,三戈怒不可遏地把我的本子摔在地上,我的猫从此丢失了它彩霞一样绚丽的头颅。现在你能看到的只是剩下的那个猫的一只脖子,以及脖子上绑着的一朵杏色大蝴蝶结。没错,我的猫脖子本子陪伴了我多于5年的时光,它里面的纸曾用来和三戈传纸条,本子中间也夹过三戈写来的潦糙qíng书,后来被我用来写小说。

这小说将以这个北方的晨日结束。两个jiāo错的人,没有厮打,没有拥抱,大家都穿得是舒服的鞋子,轻巧地走过彼此。然后是过年了,大家都睡过了头,忘记了好些事qíng。

可是在我坐下来写的时候,小蔻突然出现了。小蔻坐在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上,从我旁边经过。

对于小蔻的记忆,都和颜色、指甲有关。小蔻坐在我中学班级的最前面,她最喜欢在上课的时候使用指甲油。她会随着不同的qíng形改换指甲的颜色,比如,化学课的时候她喜欢用一种和硫酸铜一个颜色的,而解剖鸽子的生物课上她把指甲涂成鲜血淋漓的大红,有一次我在钢琴课的课外小组见到她,她的指甲是黑白相间的。不过据说小蔻后来死于车祸。也据说我的同学们送去了五颜六色的jú花,出殡的时候放在一起像个大花车。当时我不在B城,我在遥远的地方想着,死去的时候小蔻指甲应当是什么颜色呢。

我和小蔻一直都不算很熟,但是我向来都对这个有色彩癖的女孩子抱有极大的好感。所以在小蔻从车里把头伸出来叫我时,我非常感动这女孩没有死。于是我就热qíng地回应了她。于是她也热qíng地停下车,走出来。于是我把我的小说重新装进背包里,站起来迎接她。

她说:“我今天结婚。”

我说:“不可能,你比我还小,不到年龄。”

她没有理会我的对她的婚礼提出的质疑,继续说:“你去看婚礼吧。”

我停顿了一下,注意到小蔻的手指甲今天是透明的。确实是奇妙的透明色,她碰我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到那些指甲,像不存在一样。这美妙的指甲再次提醒了我多年来我对这女孩的挂念,于是我说:“好吧,我去。你的婚礼在哪里举行?”

“湖山路。”小蔻说。

我在湖山路上向南走。前面是带路的小蔻。

我又回到了湖山路的十字路口。隆隆的车穿梭,然后我就在车的中间fèng隙里看到了三戈。这令我几乎发出了惊异的叫声。因为我离开湖山路至少已经一个小时,可是三戈仍旧在这条路上。三戈现在向北走。他的牛仔裤很紧,不过这并不说明他胖了,相反的,他瘦了很多。瘦了很多之后他就穿了一条更加瘦的牛仔裤,外面的裙子像朵喇叭花一样打开,他抽烟的时候鼓起双腮,像长队伍中chuī风笛的苏格兰兵。

小蔻这个时候带着我过那条马路,她站在我的左边,虚无的小手抓着我。她也看见了三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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