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泰修忽然浅笑着,偏过脸来看着唐米。“不过很遗憾那幅画是非卖品,算是我很重要的私人收藏品吧。不如下次我影印一份送给你。”
“那……那幅画对你是有什么特别意义吗?”唐米挣扎着鼓起勇气问道,随后又万分后悔,觉得自己十分唐突。
“嗯,那幅画是我女朋友画的。”
“说起来也很有趣,我和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我九岁,她更小,估计只有六七岁。我们一起在向日葵田里放风筝,风筝是她的。那时父母亲不在我身边,我自己又不会扎风筝,或许是……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期盼吧,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像别的孩子那样放风筝,在田里跑。”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看别人放风筝,发呆。她举着一只比她人还高的大风筝,跑来说要跟我一起放,我开心坏了。我们一起在田里跑,她跑跑就跑不动了,总是摔跤,我就背着她在田里跑,风筝飞得很高……”
“你知道结果怎样?结果我们跑得太远,在田里迷路了。等到大人们在向日葵田里找到我们,已经是下半夜。此后我们就再未见过面,我只知她的rǔ名叫小囡,她家在哪里,年龄有多大,统统不晓得。”
唐米的头越垂越低,长发遮住泪流满面的脸。
“后来我常去那片向日葵田,可我再没见到过她。想见却怎样也见不到,唉,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的真实xing。呃……我的意思是说,她简直就像……就像……一张梦境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图片,无论我醒着还是入睡,都无法分辩她是真实出现过的人……还是我为了打发寂寞童年而幻想出来的某个形象。”
“我用了很长时间,努力令自己确信她只是个虚无的想像。可是有一天,我在大学同学的素描册里看到那张速写。画里的景色,包括画里的那棵槐树,都与那片向日葵田景色全无二致。于是我找到这画的作者,也就是我的女朋友。”
唐米轻轻叹了一口气,努力以平静的声调问道:“那,她还记得你吗?”
“她不记得了,毕竟当时……她太小了吧,她连缠住风筝线的那棵槐树都不记得了。不过,我确信她就是那个小女孩,她的rǔ名叫囡囡,她喜欢那片向日葵田。”巴士摇晃,苏泰修一双眼睛望着远方,温柔地笑,“再说,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泰修啊,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两滴失散的雨水,来自同一朵云,可是在坠落的时候没有牵牢彼此的手。或许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只是,我们都变了,彼此相遇却擦肩而过,难以辨认曾经熟悉的对方。然而我一直牢记着你还是一朵云时的样子,那时我们都是孩子。在那个孤立无援的迷路深夜,你站在大槐树下说我们以后会是最好的朋友,会一起长大,一起变老。
这些,原来你还记得。”
唐米将日记本合起来,眼眶红了。
窗外,瓢泼大雨。
又是秋天。那些树叶安静落下,铺就一张暮秋花纹的粗糙地毯。
唐米走在杨哲右边,一路上用脚尖踢着石子,活泼的石子在落叶堆里一路跌跌撞撞地蹦过去,未及多远便被落叶淹没。
“真像一出真假公主的戏。”杨哲叹息。
唐米慢吞吞地走着,什么也没说。
“你就这样放弃?”
“嗯。”
“不如我去告诉他真相?”
“不要!”唐米停下脚步,抬起眼睛盯着杨哲。
“为什么为什么?!”杨哲愤愤地踢起路边一只易拉罐,那些落叶因为受到惊扰,再度飞起又静静落下。
“不为什么。”
“神经!”杨哲转身大踏步地走,将唐米抛在身后。
唐米双手cha在大衣兜里,望着杨哲的背影轻轻微笑起来:“何必呢?获知他始终存留着有关我的记忆,且与我一同期盼着重逢的来临,这就已经足够我满足了。何况任我们多么努力,也无力避免重逢时出现的任何一个失误。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对真相了如指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认清谁是自己曾经失散的雨水。就算我表白又能怎样?那厢新的相遇已经开始,我若重去拉他的手,她便成为他新一滴失散的雨水。我放弃,是因为他已经获得适合的幸福。”
这些话,杨哲没听见。苏泰修也不会听见。
又一片树叶落下,哗啦一声轻轻砸在唐米衣领上。唐米将身子微微前倾,那树叶自唐米肩上缓慢滑下,落入无数枯叶之中,瞬间便再分辨不出。4、目睹女巫失踪事件
我总是虚度光yīn。
比如这样的夏天,蒸汽在四周飘dàng。哪怕是包防腐剂,也会发霉。
我决定旅行。
去年的这个时候,垦说,和我去南方吧,更热的天气里,或许人会更清醒。
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一只狗站在屋檐下,而且,没有人知道我们会这样站多久。
雨下得很大,如果用瓢泼来形容似乎还不够,热带的对流雨,通常看起来更像天空被谁戳了个大窟窿,流量可以用来洗脸。垦在信里说她最喜欢三亚的阳光,我千里迢迢地来看,却只看到bào雨。
垦玩失踪,而且把店给关了。空dàngdàng地竖着招牌——垦冰品。去年垦离开以前,垦说在三亚,一年四季都会有人吃冰品。然而我大声嘲笑她的思想火花,说垦你还是留在这儿好好教书吧,教小孩子画画比调jī尾酒有前途得多。她抱着肩笑,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喝喝海风就喂饱全家,饿的那个才有可能是我喔……
垦离开已经一年,在三亚捣鼓着伊有声有色的理想事业。而我失恋,一遍又一遍。这我已经习惯,惟一不习惯的是失恋时没有垦来陪我喝酒。那种时候,我重复xing地怀念垦做的黑芝麻雪糕。红酒搭配黑芝麻雪糕与垦的嘲笑,对失恋的我来说,其实是种享受。
gān脆和垦在一起好了,有时我有这样的念头。
可一回头,看见垦脸上狡黠的笑,我知道倘若某天变作垦的丈夫,一定生不如死。
垦擅长乱来,比如在红豆冰里加啤酒,烧仙糙里混合酱色大冰块,让人一不小心啃了自己的舌头。毫无疑问垦在吃吃喝喝方面是极有天分的。我是受害者,从高中一路罹难到大学毕业。七年,垦把我从玉树临风喂成嗜甜土猪。
是,嗜甜土猪,她这样形容我。
店主不在,门前的植物倒是生长得极为茂盛,一些灰溜溜的树木向天空举起粗糙不堪的枝杈。
若你有坐在这里等垦回来的打算,还是先去涂些防蚊水吧。隔壁西点屋的小妹把头探出来对我说。
嗯……请问她去了哪里?
云南吧……好像是这样。她沾着满手面粉侧过脸来,我看见她发梢上沾着一小块儿果酱,应该是橙酱来着,在雨水光影里新鲜闪亮。
嘿,是你带来的狗吗?她惊奇地问。
当然不是,我以为是你的。
她立刻屁颠屁颠地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半根ròu肠去喂狗。那时候腊肠比我幸福,比如我也很饿,却没有人来喂我。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西芹一直管那只狗叫腊肠。早上西芹对狗儿说——去,叫你爸起chuáng。腊肠就扭着屁股跳上我的chuáng像舔ròu骨头一样舔我的脸,以致我每次吃大鱼大ròu的梦都做得破破烂烂。
总的来说腊肠是条相当幸福的狗,西芹一点也不嫌它脏嫌它吵嫌它爱放屁什么的。有时我坐在西芹的西点屋里看着她忙来忙去的时候,心里一直在赞叹世间怎么还有像西芹这么善良这么能gān这么贤惠的女孩。赞叹的声音大了一点,西芹会说呸光说好听的养你不如养腊肠你看看人家腊肠都没和我红过脸没在半夜爬起来四处翻东西吃。
我说腊肠都快被你喂成ròu肠了,光是消化那么多东西都够它受的,半夜起来跑步减肥倒是有可能。
西芹喜欢穿拖拖拉拉的棉布长裙,式样繁琐,像拖把一样làng费布料,还秉承了拖把的本质特xing,在地上拖来拖去。我说西芹你是天下最不像女巫的女生,因为你的店从来不需要扫帚或是拖把什么的。
西芹以停我的饭来要挟我,这我不怕,我会指着腊肠嚷嚷着要吃花江狗ròu反要挟。或许腊肠是听得懂中文的,我一这样说,它就跑到我面前来,放很臭的屁。
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被她俩欺负着,说实话这挺幸福。
垦不在的时候,我常常全身涂满防蚊水,跑去她的店门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植物丛里坐着。
坐着看夕阳,那是个绝佳的位置,能看见海天间温煦的落日,平静安宁的沙滩。西芹形容说那像烤箱里的蛋huáng派截面。喏,那片椰林呢……就当葱花儿好了。她得意洋洋。
晴朗,无风。西芹会牵着我和腊肠一起跑去沙滩边。làng花一遍一遍地冲上岸,我们坐在云下,看海洋变魔术,吐露许多宝物。有时是贝壳、海藻、螺类,有时是塑胶泡沫、拖把。这种场合腊肠往往是最兴奋的,每次都要捡好多骨头形状的破石头烂木头回来。
这样的天气,若是可以,希望我们能变成手指大小的小人儿,躲在海边一丛丛的琼花菜里眺望天空……西芹把脸埋在我怀里轻轻说。
抱紧她,我说西芹我喜欢你。
真的?
真的。
那……为什么喜欢我?
(哦妈妈,她们女人为什么总是问同一个问题……)嗯……你很特别。
特别?哪一点?
你知道,不是每个女生拿着扫帚拖把都像女巫。何况我女朋友从来不拿那些狗屁魔法道具却每天穿着拖把扫地,难道你不觉得我女朋友具有与生俱来的女巫气质……
哈,我也喜欢你,老妖怪。西芹对着我大喊,跑去海水里把女巫拖把弄得很湿。
夏天。
嗯?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怎样?
找呗,这么个大活人还找不着么?
如果找不着呢?
就算你变成了手指大小的小人儿,我也会把你揪出来种在花盆里每天给你浇水晒太阳让你快高长大……
如果这样还找不着呢?
那我就坐在这儿等,想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
可你没有我的地址,笨。
嗯……那我把信塞进玻璃瓶送去海里漂流。当它们随着洋流遍及各大洋,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在中国三亚的海岸,有个傻小子每天都以爱qíng的名义制造不可降解的垃圾公害污染海洋资源。这样全世界的人都会来帮我找到你,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感动于我们的爱qíng和我的痴qíng,只是为了让我停止制造垃圾……
这时西芹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腊肠在欧石槿丛里捉萤火虫,爱qíng呢?爱qíng在轻柔的海风里闪耀光芒。
垦说夏天你怎么来了?招呼也不打一声。然后她用一个很大的拥抱来和我打招呼,我在她的头发里闻见彩云之南的清新花香。
我早来了,你跑哪里玩儿去了,害得我寄人篱下。我指指西芹的店。
回头,西芹正倚着门笑呢。
后来我回忆这一切,总是想不起那时西芹笑的样子,是不是也因此忽略了她落寞的眼神。也许,也许,假如那时我能给西芹一个拥抱,什么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