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山顶上那段时间他的心qíng很好。孩子们也活跃了,拉着他的手在下山的小道上嬉笑奔跑。妻子顿着身子,生怕滑倒,走一步歇一步,她的确像个老太婆了。周兆路心里生出了一点儿怜悯。他走回去搀扶她,她的笑容说明她很满足。她的笑容也老了,动作僵硬而笨拙。女人是有差别的,惹是生非的就是这个差别。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露水重重的糙地里,他们紧靠着一棵小树。她认真地往腿上涂抹防蚊油。光滑的皮肤上是化学品浓烈的香味儿。
对不起妻子。没有别的。对不起就是对不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弃她而去。她给了他一双儿女,事业上的成功有她的心血,他的奋斗是献给她和孩子的。抛弃这一切是难以想像的事qíng。
离开香山的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周兆路想在他们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蒙在幸福上的那片yīn影抹去。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也许应该结束了。
几天之后,当又一次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决心十分脆弱。陷阱不是那么容易爬出来的。借口很多,但在说出来之前他自己就先把它们抹煞了。
他软弱地看着那个美丽而yíndàng的躯壳。
“这是最后一次!”
他郑重地告诉自己。他希望用行动暗示她这无论如何也是最后一次。但他的行动却意外地温柔,像所有身不由己的qíng夫一样。类似自杀一样的qíng绪使他短暂地陶醉在这种幽会里。他不知道别的误入歧途的男人会不会在享乐中产生那种彻底的绝望,那种自bào自弃的荒唐感觉。诱惑在这里成了难以战胜的东西。
“这是最后一次!”
带着同样的决心,在十一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去了第三次。楼房已经生了暖气,卧室里家具齐全。华乃倩的老同学从一个小巧的镜框里看着他们。她的确像个老姑娘,照片照得愁眉苦脸。她每个星期天来这里照看一下,这是华乃倩说的。但周兆路总担心她会在不适当的时候敲起门来。
可以躲进壁橱里,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掉。他的确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他事后喝了一杯红茶,茶叶是自己带来的。喝完把茶叶倒进厕所冲掉,将别人的杯子仔细地洗gān净。
他要赶回家去吃晚饭。
“下一次什么时候?”
她横在chuáng上,迟迟不起来,也不穿衣服。走以前还要温存一下。他已经熟悉了她的身体,事qíng做得从容不迫。她的要求很怪,但他不让自己吃惊。他不多说什么,最激动的时候也不说:“我爱你!”他只是一一响应,仿佛在设法让她安静下来。
应该结束了。他发觉自己并不爱她,只是有一种玩弄她的感觉。上一次临走前,她光着身子从厕所里出来,突如其来地对他说:“兆路,有件事想告诉你。”
他正怀着罪恶感默默地穿衣服。
“他……阳萎。”
说这个gān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他惊呆了。他看出整个事qíng都滑稽起来。她在玩弄他,她爱他是因为他是合适的xing的对象。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义,他的荒唐感达到了顶点。ròu体的诱惑力也在那一刻达到了更qiáng烈的程度。他的自责反而减轻了。她洁净的身子变得单纯,仿佛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工具。他再也不用为它战栗了。
“问你呢,下一次什么时候?”
“到时候再说吧。”
“兆路,我们别分开,我爱你……”
他觉得很可笑。他亲她的眼睛、嘴巴,觉出了心qíng上的微妙变化。她的美丽仍旧使人动心,但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魅力。她是他的一个玩物。她根本不会真正爱他,他也是。有了这前前后后的qíng景,爱已经不可能存在,爱淹没在简单的yù望里了。
离开了那座楼房,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也许不是,都没有什么了不起!”
结束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之前要绝对保守秘密,之后更要销声匿迹,把这段私qíng彻底埋葬。相信她也不是认真看待这件事qíng的人。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爱惜。
他不爱她。
周兆路觉得轻松了。
第八章
部里传出消息,周兆路的《证之研究》已经肯定可以获得本年度的优秀论文奖。研究院只有这一项个人奖。全国中医系统得此殊荣的人据说不会超过五名。消化系研究室刘副主任的论文在角逐中失败了。
“老周,祝贺你。”
“我没有想到会得奖,鱼目混珠罢了。”
“你冲破了老家伙们的围困,这是中年人集体的胜利……”
老刘很真诚,周兆路倒不好意思起来。他可怜这个老对手,这个人gān得比他还苦,但总是不走运。
“明年看你的了……”他说。
“走着瞧吧。”
“你行!”
“我当然行。再一次祝贺,祝你好自为之……”
老刘的眼睛里终于流露了一丝隐qíng。嫉妒,不服输,还有淡淡的悲哀。这使周兆路感到了更大的愉快。他当然会好自为之,他知道该怎么做。无须别人指点。
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处事待人要更加谦谨。虚心的受惠者是虚心者本人。这样做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华乃倩提出要庆贺一下。他知道她想gān什么。她温qíng脉脉,似乎真的在为他喜悦。她不妨为他喜悦,但他的事业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是胜利者无足轻重的点缀,是命运给他安排的赏心悦目的小小cha曲。
他有权享受她。
元旦前夕,各室大扫除。周兆路在厕所遇上了党委书记。他正在洗拖把,书记从挡板里钻出来,愣了一下。他没有注意。书记是个随和的老人,很器重知识分子,但年轻的业务gān部们免不了拿他开开玩笑。
“小周,你们室工作总结搞完了吗?”
“完了,打印好了给您送一份儿。”
“好的、好的……”
书记一边系裤子一边憨厚地冲他笑笑。周兆路再一次拎着拖把走出办公室,发觉老人仍在走廊里转悠。他一定有什么事。
“您是不是拉肚子?”周兆路逗趣地问。
“哪里!小周……搞完卫生,咱俩聊聊……”
“聊聊就聊聊!”
周兆路知道他的习惯,多么严肃的谈话都是“聊聊”。评职称那次他们聊过,老书记让他切勿骄傲,当了研究员要gān更多的工作,因为几百个资历相当的人都盯着他。
他的言谈很乏味,但每次跟他聊总有好事。入党、提升副主任,这一次谈什么呢?
气氛不大对头。老书记眼里有东西。周兆路本能地紧张起来。
“你业务上很突出,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我入党时间比你长,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要谨慎,再谨慎,小心跌jiāo子……”
“我明白,但是……”
“各个方面都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有些事qíng稍一不慎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您指的是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镇静,镇静!他命令自己,但拳头已经不知不觉地攥了起来。
“人一突出,会招来各种目光,许多人都有这方面的教训。”书记想把话题绕开去。
“您别绕圈子了,我哪儿不对请批评,保证虚心接受!”
周兆路开了个玩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qíng绪。船就要翻了,也许已经翻了。他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常空虚的感觉。他的抵抗不过是虚张声势。
“你们知识分子脸皮儿薄。”老书记也笑了,像老朋友一样瞧着他,“上次到通县医院讲课,你收了讲课费?”
“收了。”
“有人告你贪得无厌,利用上班时间出外讲课还要高价。”
“部里有文件,可以领取报酬。”
他显得很激动,但心qíng一下子松弛了。他想使自己更愤怒一些。
“有人可不管那些,算了,不去管它,以后尽量利用业余时间就是了。”
“那我的价钱要得更高,您信不信?”
“不谈了,你心里明白就得了。我知道你很稳重,不用纠缠,但要引起注意,你还年轻,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他出了一身冷汗,从书记屋里出来时有一会儿脚步发飘,过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失去控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qíng。他差点儿喊出:“这是造谣!”而那时老书记并没有说什么。他以为他会提起那件事。
好心眼儿的书记险些害了他。这个婆婆妈妈的该死的老好人儿!
不过,讲课的事会不会是借口?他是否别有所指?谣言或不是谣言,他信吗?别人信吗?周兆路又惶惶不安起来。
有人乐意听到他的丑闻。他出乖露丑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qíng。
是华乃倩把他拖进了这个危险境地。她勾引了他,让他用名誉、地位来做这种无谓的冒险。整个勾当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他、她。恨所有的人。他想起了一连串的面孔,但分辨不出谁有可能告发他。
他得在敌意中小心做人。
敌意是熟悉的东西。他这个土包子刚到城市上大学时,同学们都用怜悯的目光看他。裤子是粗布做的,袜子上打着补丁。可是一旦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使别人在竞争中失败的时候,他的山里人特征乃至他的口音,都成了人家嘲弄他的把柄。他努力改变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胜利者。敌意不能改变他的前程,他是一个有造就的出色的人。
研究员在单位没有任何变化。他笑着、忙碌着,有条不紊地gān他应做的事qíng。
论文得的是一等奖。电视新闻里有发奖会的镜头,他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屏幕上短促地闪现了一下。女儿和儿子看到了,妻子没有看到。她弯着背坐在电视机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闻片。这qíng景让他感动。她为他骄傲。
他把奖金给乡下的母亲和哥哥寄了一部分。他们不缺钱花。他也闹不清为什么要寄。他发表论文有不少收入,但从来没有给母亲寄过这么多钱。
他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上学的qíng景。那时候他比现在快活。
他拜访了在家休息的钱通奎老先生。老人喜静,院里人很少打扰他。周兆路去之前特意绕了一趟荣宝斋,给他的领导和事业上的导师挑了一副砚台。先生有收集这玩意儿的怪癖,很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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