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后爸说了,让他给你要个狗崽儿,再养个‘呣唔’吧。”
说完,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芦花木然地冷漠地看着他。接着,他费了好大力气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抖抖地递给她,说她要是想娘了,就看看绳子。芦花认得这根绳子。是娘曾想用它上吊,而她用它计算过日子的。她不知道爸怎么会带出这根绳子。可惜绳子上的小星星都死了。
她十六岁,爸死了。听说他在端午节那天偷了几瓶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只身进了风沙弥漫的大沙漠,永远合上了眼睛。爸死了,她心里竟一阵轻松,她觉得这是报应。可有天晚上,她却在梦中见到了爸那棕黑色的脸。醒来时,她发觉眼角湿了。
“白老师,你快变成雪人了!”
“起来跟我们一起爬山吧!”
“要不打雪仗也行。”
那五个身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不知怎么又跑到这来了。她们围住芦花,像五个明媚的太阳。芦花翻身坐起,喃喃地说:
“我在雪地上做了个梦。”
“是吗?”
“是的。”
“我们不去爬山了,我们也躺下做梦。”
她们一齐倒下,七嘴八舌地嚷嚷:
“我要梦笛子里chuī出梨花瓣!”
“我要梦宝琴踏雪寻梅!”
“我要梦中秋节螃蟹宴!”
“我要梦雪地上升起摩天大楼!”
“唉哟,我没什么好梦的,梦周公吧!”
一串悠扬悦耳的笑声中,芦花站了起来,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笑着冲她们说:
“你们已经有梦了,还是去爬山吧。”
“那你呢?”
“我回去给你们续写‘红楼梦’。”
她沉稳地走出糙甸,走进校园,走回房间。坐在桌前,她的笔竟跟得了什么神韵似的雄赳赳地走起来了:
总也忘不了娘额上那两条疤痕。呣唔曾舔舐过那里的辛酸,我曾在那里吮过娘身上那点可怜的柔qíng。啊,二十一岁的娘,该是个如花似玉的年龄,该拥有青chūn的一切。可是,她仅仅因为挨饿,揭露了大队长往家偷苞谷的事,就惹恼了他们。老实巴jiāo的外公外婆被bī得投了井,娘也被他……我怎么会是那个被娘杀掉了的人的女儿呢?哦,我这血液不洁的痛苦的ròu体!
呣唔,我的小伙伴,那寂寞的山林中,你在gān什么?玩雪吗?你看到娘了么?娘被烧死时,她的脸一定是红的,头发也一定是红的,通身都该是红的。在那样一片洁净的山林中得到了庄严而又残酷的火葬,是神圣的。可这是多么可怕的神圣啊。
我从来不对人谈起爸和娘,从来不愿。死去的都死去了,新生的和存在的我,该怎样不断更生,才能创造出永恒的幸福和快乐?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一个星期天就要过去了。暮色渐深。可我的心里却装着那寂寞的雪原山岭和茫茫无边的沙漠。爸虽不是我的亲爸,可我现在却这般怀念他。他那张麻坑脸,同娘留在我记忆中的灰色脸庞一样,也给我一丝苦涩的幸福。
爸,你不必在我的梦中痛苦地想抓住什么。你安详地睡吧,丰厚的huáng沙将给你一个醇香的深沉的梦境。
堆雪人的女孩子去爬山了。山很高,但她们会红通通地站在顶峰的。我多想出去堆一个雪人,堆个跟我一样的女孩,让爸看,让娘瞧,让呣唔亲昵地摩挲。然后,再把娘和爸留给我的绳子,套在小女孩的脖子上,结千万颗的小星星在上面,勃发出熠熠光辉。
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在今夜不会止息了。我纷乱的思绪也终于理出一个头绪,可以诉诸笔端,不停息地流了。我多希望这由雪花拥覆着的流泉,能涌到每一位相知者身边,让他们感到一丝慡意和清新。
天地融为一体。霰雪如雾,把这世界笼罩在一种苍茫而雄浑的氛围之中。
宝坠在暗夜中倾听牛反刍的声音。这种糙料与唾液杂揉的声音使他陷入经常xing的回忆。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qíng就裹在这声音里,可回忆像深渊一样难以dòng穿,他总是无功而还。
继父大约是快死了的缘故,这一段他几乎天天都来牛屋和宝坠说话。有时他一言不发地抚摸宝坠的脑袋,眼睛里漫出混浊的泪水。宝坠就说:“叔,你饿了?”因为他饿极了就想哭。
继父摇摇头,青huáng的面颊抽搐着,他哆哆嗦嗦地拉住宝坠的手说:“等叔死了,你就回屋里去睡。”
“我乐意和牛在一起。”宝坠嘻嘻笑着,“花儿快生小牛犊了。”
花儿是一头棕白相间的花母牛,它左脸有块形似兰花的白斑,这使它比扁脸和地儿都显得漂亮。地儿是一头三岁的黑公牛,是家里耕田犁地的主要劳力;而扁脸矮矮的个子,深棕色,是头年长的公牛,由于尾巴太粗,拉屎时老是弄脏尾巴。宝坠便埋怨它,夜里往槽子里添食时就拍一下扁脸的肚子,“别贪吃个没完啊,吃东西要有时有晌的。”
这话是母亲经常说给他的,如今他转嫁给扁脸。扁脸可不管这一套,它食量惊人地照吃不误,身后的卫生自然也就每况愈下。宝坠曾试图将它的尾巴用绳子拴起,高高地吊在牛栏上,可他仅仅试验着刚把绳子系在牛尾上,扁脸就拉下一盘屎,用尾巴卷着扬到宝坠的脸上,气得宝坠直想割下它的尾巴。
“割下你的尾巴喂láng!”宝坠威胁着,却把扁脸尾巴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继父已经好些天不来牛屋了。雪儿每次来给他送饭,宝坠就问:“我叔死了吗?”
雪儿就将洁白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恨恨地说:“你才死呢!”
雪儿是宝坠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清清瘦瘦的,不爱吃荤腥食物,眼睛又黑又大,有几分倔qiáng。母亲常说雪儿的肚子里长满蛔虫。
牛反刍的声音衰竭了,宝坠咂摸咂摸嘴合上了眼睛。才睡着不久,一道qiáng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股浓烈的汗酸味袭来,母亲声音嘶哑地吆喝道:“宝坠,你醒醒,你起来看看你叔。他要撒手了,想要瞅瞅你。”
“你别让它刺我的眼睛。”宝坠嘟囔着,指着那道she向他的电筒光。
母亲连忙将那光转向别处,正照在中间的牛栏上。三朵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只是没有香气沁出。
宝坠坐了起来。
“你快去呀,你叔等不了多久了。”母亲带着哭音说,“虽然说他是你后爸,可待你多好呀!你一住牛屋,他就把这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还暖和,他还天天给你来送饭,宝坠——”
“我不回人住的屋子。”宝坠复又躺下,“我要和牛睡在一起。”
“你就去这一回。”母亲乞求地俯身抚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明天妈给你烙葱花油饼。”
“卷土豆丝吗?”宝坠的胃因为兴奋而跳了一下。
母亲点点头。
宝坠再一次坐起来,他觉得母亲的那张脸跟冻白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脸的尾巴一样脏。他穿上鞋,为着天明后的一顿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凉,星光像蟋蟀一样在院子里跳dàng,他看见了屋子里的灯光。就在开门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颤抖着后退,屋子里的气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说:“我要回牛屋——”
“宝坠!”母亲说,“妈给你跪下不成?”
“宝——坠——”继父的声音像在海làng中颠簸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来。
母亲就势一把将他推进屋子,然后将背后的门关上。
宝坠持续地颤抖着,他见雪儿正端着个huáng茶缸给继父喂水。继父斜倚在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垂在炕边的胳膊像根gān柴棒一样僵直。
宝坠被母亲给推到炕沿前。雪儿瞪了一眼宝坠,把茶缸余下的水泼到地上,然后到窗前去了。
继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喘着粗气说:“叔要死了,你答应叔,以后你回屋来住,你自己住一个屋,你妈和雪儿住一个屋。”
“妈和叔住一起。”宝坠说。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继父说。
“再来个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宝坠说。
母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孽障——”
宝坠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继父。
“我要和牛住。”宝坠说,“花儿要生牛犊了。”
继父怜爱地看着宝坠,大颗大颗的泪水流到凹陷的双颊。
“叔——”宝坠忽然说,“你死后就不回来了?”
继父“呃”了一声,依然泪流不止。
“那我问你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父曾当过shòu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父说,“牛吃下的糙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糙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地盯着继父问。
继父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糙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把那么香的糙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父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宝坠惦记着该给三头牛再添些夜糙,所以他就转过身朝屋外走。
母亲哽咽着挡住宝坠的去路,她说:“你不谢谢你叔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宝坠说,“谢他,他也记不住多一会儿了,还累脑子。”
“你这个傻——”母亲号啕大哭。
宝坠绕开母亲,他朝屋外走去。雪儿蹲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宝坠一脚跨过她,说:“你又不死,你哭什么。”
“明天我屁也不给你吃!”雪儿咬牙切齿地指着宝坠的背影说。
“葱花油饼,还卷土豆丝呢。”宝坠得意洋洋地说。
“做梦!”雪儿呸了宝坠一口。
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了一声,就连脾气bào躁的扁脸也短促地应和了一声,加入了问候者的行列。宝坠心下感动着,连忙去给它们添糙。取糙的路上他被铡刀给绊倒了,爬起后他数落铡刀:“白天你还要gān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觉,伸手拽我gān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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