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精选_迟子建【17篇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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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亲生儿子哭得还真。”

  “不和他叔有这么深的感qíng,哪能这么哭。”

  宝坠的哭声使得屋里已经歇了的母亲的哭声再次号啕而起,雪儿明亮的哭声也加入进来。一些人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劝老的,一会儿又劝少的。最后宝坠被一个人给领回牛屋,花儿一声不吭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地儿和扁脸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那人将牛屋的灯拉亮,昏huáng的灯光照着白色的牛栏、翘起的铡刀以及继父亲手为他盘的那铺火炕。宝坠哆嗦了一下,内心有一股异常凄凉的感觉。领他的人见他不哭了,就关上牛屋的门去打棺材了。

  宝坠跳上牛槽,将三头牛拴在牛栏上。他每系一个梅花扣眼前都要闪现出一下叔的形象。因为他想问叔的那个问题是:我怎么会系梅花扣?这是他一个人白天在糙场时所想的惟一事qíng。他再也无法从叔那里得到这问题的答案了。

  宝坠跳下牛槽给它们填了些豆饼,然后坐在炕沿望着牛栏上的三朵梅花扣。花儿离开槽子,远远地走到一堆gān糙前,这使它脖颈上的绳子绷紧了一刻。牛栏的一朵梅花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宝坠不由冲口而出,“谁也别想弄开我系的花!”

  继父的红棺材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停尸三天入殓后,继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门外就来了一挂载灵柩的马车,宝坠被人给戴上孝帽子,腰间扎上长长的孝布,这使他很不高兴。雾气缭绕的院子里人影幢幢,灵幡像支硕大的芦苇一样斜cha在院门口。母亲来到牛屋叮嘱宝坠,一会儿送他叔时要大声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着东西南北各磕一个头,口中还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记住了?”母亲凄怨地问。她的满嘴起了燎泡,大约是抹眼泪和鼻涕的缘故,她的袄袖像涂了层糨子一样,泛出gān硬的白色。

  宝坠没有搭腔。

  母亲加重语气说:“你叔对你那么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样他在地下会保佑你好起来。”

  宝坠很不理解,母亲的话仿佛说明他哪出了毛病似的。可他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亲一出牛屋,宝坠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gān糙上,孝布也扯了下来,这样他觉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练地跳上牛槽打开三朵梅花扣,然后带着地儿、扁脸和花儿走出牛屋。他们经过院子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指着牛问宝坠:

  “你不送你叔了?”

  宝坠“嗯”了一声,说:“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你妈不生气吗?”

  “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宝坠说,“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们看着宝坠赶着牛走上湿漉漉的村路,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有人去通报他屋里的母亲。大家都在想:宝坠已经很不幸了,还难为他送葬做什么呢?

  雾气使白天跟huáng昏一般朦胧,而huáng昏又比以往的huáng昏更加灰暗。宝坠赶着牛回家时隐约能看见路上飘散的圆圆的纸钱,牛蹄把它们踏碎了很多。

  他一进院子母亲就迎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抚摸了一下花儿的头,然后长吁一口气。

  “叔走了?”宝坠问。

  “走了。”母亲平静地说,“你今天还回牛屋住?”

  “嗯。”宝坠说,“我喜欢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说了么?”母亲慢条斯理地说,“他走后让你回屋来住。”

  “不。”宝坠坚决地说,“花儿要生了。”

  “那等花儿生了后你回屋?”

  “花儿一生,牛就更多了,牛离不开我。”宝坠赶着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将三朵梅花扣结结实实地盘在牛栏上,然后给牛饮水。

  牛屋里灯影黯然。空气很静,这使得牛饮水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时牛屋的门开了,雪儿穿件蓝褂子进来了,她捧着一个碗,辫梢上系着白头绳。她默默地把碗摆在饭桌上,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宝坠。

  “你今天送叔去了?”宝坠问她。

  雪儿“嗯”了一声。

  “去的人多吗?”宝坠又问。

  雪儿依旧“嗯”了一声。

  牛嗞咕嗞咕地饮水不止。

  “哥——哥——”雪儿忽然带着哭音对宝坠说,“以前我叫你宝坠你生气吗?”

  宝坠摇摇头,说:“我就叫宝坠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亲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儿说。

  “扁脸还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吗?”宝坠问。

  “跟牛不能这么论。”雪儿耐心地解释,“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宝坠惆怅地说,“我是哥哥。”

  三头牛饮足水匍匐在gān糙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宝坠糊涂地问。

  雪儿委屈地说:“那时我恨你,才不会叫你哥哥呢。爸活着时从来没有抱过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记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时候上不来气,我就给他喂水,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还是他亲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宝坠问。

  雪儿点点头,说:“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没人像爸那么疼你了。”雪儿说,“还恨你gān什么。”

  “那你恨我叔?”宝坠又问。

  雪儿噙着泪花摇摇头,说:“我可怜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妈的骂。她一骂他,他就哭,边哭还边‘宝坠宝坠’地叫。”

  “你怎么知道呢?”宝坠问。

  “我听到的啊。”雪儿说,“妈骂他的声音很大,传到我的屋子里了。后来一到半夜我就醒,醒来就能听见妈在骂他。到了雾月妈骂他就更凶。”

  “妈骂他什么呢?”

  “窝囊废。”雪儿答,“就这一句话。”

  宝坠满面迷惑。

  “‘窝囊废’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儿解释。

  “妈半夜要用叔gān什么?”宝坠问。

  “我也不知道。”雪儿说。

  “叔挨骂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宝坠又问。

  “我也不明白。”雪儿说,“是不是你让他变成窝囊废了?”

  宝坠正言厉色地说:“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窝囊废,我怎么能让叔变成窝囊废呢?妈净胡说,叔什么活都会gān,还知道牛长着四个胃,他多了不起。不过他不会系梅花扣。”宝坠说,“你说叔和妈都不会系梅花扣,我是跟谁学的呢?”

  “你自己的亲爸呗。”雪儿说。

  “他在哪儿?”宝坠兴奋地问。

  “地下。”雪儿一努嘴说,“听人说,早死了。”

  宝坠颇为失落地“呃”了一声。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领着红木来咱家了。”雪儿说。

  “妈给他们饭吃了?”宝坠问。

  “给了。”雪儿说,“还把你小时候穿过的衣裳给了红木。”

  “你不乐意他们来?”宝坠问。

  雪儿凄怨地说:“爸才死,妈就给他们饭吃,我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那就不跟她说话。”

  “可屋子里就我和妈两个人。”雪儿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说话,我怕她生气,以后她半夜没人骂了,会不会骂我呢?”

  “她凭什么骂你?”宝坠颇为认真地说,“你又没让肚子里的蛔虫跑到她肚子里。”

  雪儿听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她泪光点点地望着宝坠。

  宝坠说:“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骂你,你就来牛屋找哥——哥——”

  宝坠在说到“哥哥”一词时结结巴巴的。

  雪儿“嗯”了一声,指着饭说:“快吃吧,一会儿热气都跑没了。是剩下的丧饭。”

  宝坠将目光转移到丧饭上。

  花儿生产了,是头黑白相间的花牛。宝坠给它取名为卷耳,因为它生下来时有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样蜷曲着。卷耳给一家人带来了雾月当中从未有过的融洽和快乐。雪儿天天来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头绫子缠它的腿,就是用条帚蔑扎它的黑鼻头。母亲也夜夜来给卷耳喂豆浆。花儿对卷耳慈爱备至,总用舌头舔它的脸,地儿也对它无限怜爱。只有脏尾巴的扁脸常常出其不意地冲着卷耳锐利地叫几声,企图吓唬它。而卷耳对此毫不在意,扁脸的恶作剧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后,卷耳就溜光水滑地四处闲逛了。它很调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惟一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是望雾。白茫茫的雾气使它刚熟识的人和场景变得恍惚的时候,它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qíng。

  宝坠再去糙甸子放牛时队伍就扩大了。他想他的队伍会不断壮大下去,最终他会被牛群所包围。他会了解每一头牛的脾xing,懂得它们每做出的一个举止所蕴含的内容。牛屋的白桦木牛栏的梅花扣会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着开放。那时他赶着一群牛走在村路上会有多么风光啊。

  雾月将尽的一个huáng昏,宝坠赶着牛刚回到牛屋,雪儿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哥哥,妈今天把李二拐骂出门去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宝坠木讷地说:“他不来就不来。”

  “你知道妈为什么骂他吗?”雪儿压低声说,“李二拐说跟妈过日子后,要把你送到金矿点去给人看点儿。说你傻,不懂得偷金子,人家愿意雇你。说你去金矿点还能帮家挣钱,省下家里的饭,他都帮你把活答应下了。”

  宝坠吃惊地看着雪儿。

  “妈听完后就骂李二拐——”雪儿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绘声绘色学说道,“你给我滚蛋,别想这么作践我们宝坠!他叔活着时对宝坠比亲生的还好,谁要拿我的宝坠不当人看,这辈子就别想再踏我的门槛!”

  “李二拐就给骂走了?”宝坠问。

  “嗯。”雪儿说。

  “好。”宝坠赞叹道。

  雪儿接着有些羞怯地说:“哥哥,你以后不用惦记我半夜可能会挨妈的骂了,她现在天天搂着我睡觉,还帮我捉头发里的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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