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精选_迟子建【17篇完结】(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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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赏你一盆水洗洗脸?”母亲依然冷嘲热讽着。

  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脸,岂料手上的黑灰比脸上的还多,这一抹使脸更加花哨了。他十分委屈地说:“我只帮她gān活,没喝她一口水,没抽她一棵烟,连脸都没敢在她家洗。”

  “哟,够顾家的。”母亲说,“你这一脸的灰怎么弄的?钻她家的炕dòng了吧?”

  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地仍然站在原处,他毕恭毕敬的,好像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长辈。他说:“我一进她家,就被烟呛得直淌眼泪。她也够可怜的了,都三年了没打过火墙。火是得天天烧,你想那灰还不全挂在烟dòng里?一烧火炉子就往出燎烟,什么人受得了?难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帮她补好澡盆,想着她一个寡妇这么过年太可怜,就帮她掏了掏火墙。”

  “火墙热着你就敢掏?”母亲不信地问。

  “所以说只打了三块砖,只掏一点灰,烟道就畅了。先让她将就过个年,等开chūn时再帮她彻底掏一回。”父亲傻里傻气地如实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亲故作笑容说,“不花钱就能请小工。”

  母亲说完就唤天灶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灶便提着脏水桶,绕过仍然惶惶不安的父亲去倒脏水。等他回来时,父亲已经把脸上的黑灰洗掉了。脸盆里的水仿佛被乌贼鱼给搅扰了个尽兴,一派墨色。母亲觑了一眼,说:“这水让天灶带到学校刷黑板吧。”

  父亲说:“看你,别这么说不行么?我不过是帮她gān了点活。”

  “我又没说你不能帮她gān活。”母亲显然是醋意大发了,“你就是住过去我也没意见。”

  父亲不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天灶连忙为他准备洗澡水。天灶想父亲一旦进屋洗澡了,母亲的牢骚就会止息,父亲的尴尬才能解除。果然,当一盆温热而清慡的洗澡水摆在天灶的屋子里,母亲提着两件洗好的衣裳抽身而出。父亲在关上门的一瞬小声问自己女人:“一会地帮我搓搓背吧?”

  “自己凑合着搓吧。”母亲仍然怨气冲天地说。

  天灶不由暗自笑了,他想父亲真是可怜,不过帮蛇寡妇多gān了一样活,回来就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往年母亲都要在父亲洗澡时进去一刻,帮他搓搓背,看来今年这个享受要像艳阳天一样离父亲而去了。

  天灶把锅里的水再次添满,然后又饶有兴致地往灶炕里添柴。这时母亲走过来问他:“还烧水做什么?”

  “给我自己用。”

  “你不用你爸爸的水?”

  “我要用清水。”天灶qiáng调说。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进了天云的屋子了。天灶没有听见天云的声音,以往母亲一进她的屋子,她就像盛夏水边的青蛙一样叫个不休。天云屋子的灯突然被关掉了,天灶正诧异着,母亲出来了,她说:“天云真是的,手中拿着头绫子就睡着了。被子只盖在腿上,肚脐都露着,要是夜里着凉拉肚于怎么办?灯也忘了闭,要过年把她给兴过头了,兴得都乏了

  天灶笑了,他拨了拨柴禾,再次重温金色的火星飞舞的辉煌qíng景。在他看来,灶炕就是一个永无白昼的夜空,而火星则是满天的繁星。这个星空带给人的永远是温暖的感觉。

  锅里的水开始热qíng洋溢地唱歌了。柴禾也烧得毕剥有声。母亲回到她与天灶父亲所住的屋子,她在餐前日洗好晾gān的衣服。然而她显得心神不定,每隔几分钟就要从屋门探出头来问天灶:“什么响?”

  “没什么响。”天灶说。

  “可我听见动静了。”母亲说,“不是你爸爸在叫我吧?”

  “不是。”天灶如实说。

  母亲便有些泄气地收回头。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深出头问:“什么响?”而且手里提着她上次探头时叠着的衣裳。

  天灶明白母亲的心思了,他说:“是爸爸在叫你。”

  “他叫我?”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继而又摇了一下头说,“我才不去呢。”

  “他一个人没法搓背。”天灶知道母亲等待他的鼓励,“到时他会一天就把新背心穿脏了。”

  母亲嘟囔了一句“真是前世欠他的”,然后甜蜜地叹口气,丢下衣服进了“浴室”。天灶先是听见母亲的一阵埋怨声,接着便是由冷转暖的嗔怪,最后则是低低的软语了。后来软语也消去,只有清脆的撩水声传来,这种声音非常动听,使天灶的内心有一种发痒的感觉,他就势把一块木板垫在屁股底下,抱着头打起盹来。他在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听见自己的清水在锅里引吭高歌,而他的脑海中则浮现着粉红色的云霓。天灶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了一条金光灿灿的龙,它在银河畔洗浴。这条龙很调皮,它常常用尾去拍银河的水,溅起一阵灿烂的水花。后来这龙大约把尾拍在了天灶的头上,他觉得头疼,当他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磕在了灶台上。锅里的水早已沸了,水蒸气袅袅弥漫着。父母还没有出来,天灶不明白搓个背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他刚要起身去催促一下,突然发现一股极细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朝他蛇形游来。他寻着它逆流而上,发现它的源头在“浴室”。有一种温柔的呢喃声细雨一样隐约传来。父母一定是同在澡盆中,才会使水膨胀而外溢。水依然汩汩顺着门fèng宁静地流着,天灶听见了揽水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铁质澡盆被碰撞后间或发出的震颤声,天灶便红了脸,连忙穿上棉袄推开门到户外去望天。

  夜深深的了。头顶的星星离他仿佛越来越远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因为他怕体内不断升腾的热气会把他烧焦。他很想哼一首儿歌,可他一首歌词也回忆不起来,又没有天云那样的禀赋可以随意编词。天灶便哼儿歌的旋律,一边哼一边在院子中旋转着,寂静的夜使旋律变得格外动人,真仿佛是天籁之音环绕着他。天灶突然间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他为此几乎要落泪了。这时屋门“吱扭”一声响了,跟着响起的是母亲喜悦的声音:“天灶,该你洗了!”

  天灶发现父母面色红润,他们的眼神既幸福又羞怯,好像猫刚刚偷吃了美食,有些愧对主人一样。他们不敢看天灶,只是很殷勤地帮助天灶把脏水倒了,然后又清洗gān净了澡盆,把清水一瓢瓢地倾倒在澡盆中。

  天灶关上屋门,他脱光了衣眼之后,把灯关掉了。他蹑手蹑脚地赤脚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然后返身慢慢地进入澡盆。他先进入双足,热水使他激灵了一下,但他很快适应了,他随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间柔曼地滑过的温存滋味。天灶的头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见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huáng色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预备着为他除去一年的风尘。天灶觉得这盆清水真是好极了,他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他不再讨厌即将朝他走来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时候,他一定要穿着崭新的衣裳,亲手点亮那对红灯笼。还有,再见到肖大伟的时候,他要告诉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陈生坐在木墩上,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十分卖力地编着fèng纫机。由于编得不顺利,他先是骂手中柔韧的青糙是毒蛇变的,然后又骂正午的阳光像把钢针一样把他的头给扎疼了。后来有只蜜蜂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歪过头觑着眼对蜜蜂说:“你蜇呀,蜇完我你也就小命没了。我又不是花,满身的盐气,弄得你死时连点甜头也尝不着,你要是觉着合算,就蜇呀?”

  蜜蜂大约意识到不合算,虽然陈生蓄意挑衅,它还是识时务地飞走了。这时王来喜慌慌张张地走进陈生的院子,对他说:“陈生,求你个事,把我家的马给杀了吧。”

  陈生抬头问:“那马怎么了?”

  “它淌眼泪。”王来喜顿了顿手,说,“都淌了三天了。”

  “它吃糙么?”陈生问。

  “吃。”王来喜说。

  陈生又问:“拉屎么?”

  “拉。”

  “那它知道睡觉么?”陈生再问。

  王来喜点了一下头。

  “它能吃能拉又能睡,杀它做什么?”陈生坚决地说,“我不gān。”

  “它淌眼泪,都淌了三天了。”王来喜说,“杀完马,我送你一双大头鞋,半新的呢。我知道咱俩的脚是穿一路鞋的,正合适。你去年冬天穿的那双鞋我也看了,都张嘴了,该扔了。”

  “它淌眼泪有什么。”陈生用平淡的口气说,“人不也淌眼泪么?人淌泪不稀奇,马淌泪也不稀奇,它淌几天兴许就会好了。”

  “我们又没惹它,它平白无故淌什么泪?”王来喜伤心地说,“让左邻右舍的看了,以为我们怎么nüè待了它。”“准是你们把它使唤过头了。”陈生开始继续编他的fèng纫机,他对王来喜说,“你们一年四季不让它着闲,有时还把它租出去让外来的人耍,它不伤心才怪呢。”

  王来喜知道陈生要是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跪下求他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正在编东西,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杨秀,王来喜觉得自己来得也不是时候,于是就面色凄惶地离开了。

  陈生自从前年冬天从城里告状归来,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首先他变得大胆了,无论什么人都敢顶撞;其次他杀生的本领忽然被升华到一个高度,宰瘟猪、勒疯狗这些令人生畏的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所以有了杀生的活大家都来求陈生,一求即应,他不取报酬,随便你给他一件旧衣裳、两只碗或一双袜子都行。这两年夏季的正午,陈生都雷打不动地坐在院子里用青糙编各色东西。他都是编给杨秀的。他编了两口箱子,箱子里又有一些围巾、戒指、项链、手帕等东西,他称它们是“压箱底儿的”。箱子虽然好编,但因为体积大,用糙多,单单编它就几乎用了一个夏天。他的房间里因为这些糙编物的陪衬,总是散发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香气。他每编完一样东西都要和杨秀说说话:“你不是要箱子么?有了!你看它多能装东西呀。”当然,有时他编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和她说话:“我知道你稀罕这东西,你别急,就要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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