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李爱杰左劝右劝,秦山这才答应进城看病去。他们搭着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夫妇俩坐在车尾。由于落过一场雨,路面的坑坑洼洼还残着水,所以车轱辘碾过后就溅起来一串串泥浆,打在秦山夫妇的裤脚上。李爱杰便说:“今年秋天可别像前年,天天下雨,起土豆时弄得跟个泥猴似的。”
费喜利见了一下鞭子回过头说:“就你们家怕秋天下连绵雨,谁让你们家种那么大的一片土豆了?你们家挣的钱够买五十匹马的了吧?”
秦山笑了一声:“现在可是一匹不匹呢。”
费喜利“咦嗬”了一声,说:“我又不上你家的马房牵马,你怕啥?说个实话。”
李爱杰cha言道:“您别逗引我们家秦山了,卖土豆那些钱要是能买回五十匹马来,他早就领回一个大姑娘填房了。”
费喜利嗬嗬地笑起来,马也愉快地小跑起来。马车颠簸着,马颈下的铃铛发出银子落在瓷盘中的那种脆响。
秦山气喘吁吁地说:“咱可没有填房纳妾的念头,咱又不是地主。”
李爱杰追问道:“真要是地主呢?”
“那也只娶你一个,咱喜欢正宫娘娘。”秦山吐了一口痰说,“等我哪天死了,你用卖土豆的钱招一个漂亮小伙入赘,保你享福。”李爱杰便因为这无端的玩笑灰了脸,差点落泪了。
医生给秦山拍了片子,告诉三天后再来。三天后秦山夫妇又搭着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去了医院。医生悄悄对李爱杰说:“你爱人的肺叶上有三个肿瘤,有一个已经相当大了。你们应该到哈尔滨做进一步检查。”
李爱杰小声而紧张地问:“他这不会是癌吧?”
医生说:“这只是怀疑,没准是良xing肿瘤呢。咱这儿医疗条件有限,无法确诊,我看还是尽早去吧,他这么年轻。”
“他才三十七虚岁。”李爱杰落寞地说,“今年是他本命年。”
“本命年总不太顺利。”医生同qíng地安抚说。
夫妻俩回到礼镇时买了几斤梨,粉萍见父母回来都和颜悦色的,以为父亲的病已经好了,就和秦山抢梨吃。也许梨的清凉起到了很好的祛痰镇咳作用,当夜秦山不再咳了,还蛮有心qíng地向李爱杰求温存。李爱杰心里的滋味真比调味店的气味还复杂。答应他又怕耗他的气血使他qíng况恶化,可不答应又担心以后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整个的人就像被马蜂给蜇了,没有一处自在的地方,所以就一副尴尬的应付相,弄得秦山直埋怨她:“你今晚是怎么了?”
第二天李爱杰早早就醒来,借着一缕柔和的晨光去看秦山的枕头。枕头gāngān净净的,没有一丝血迹,这使她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心想也许医生的话不必全都放在心上,医生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吧。两口子该做啥还做啥,拔土豆地里的稗糙、给秋白菜喷农药、将大蒜刨出来编成辫子挂在山墙上。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不到一周,秦山又开始剧烈咳嗽,这次他自己见到咯出的血了,他那表qíng麻木得像蜡像人。
“咱们到哈尔滨看看去吧。”李爱杰悲凉地说。
“人一吐血还有个好吗?”秦山说,“早晚都是个死,我可不想把那点钱花在治病上。”
“可有病总得治呀。”李爱杰说,“大城市没有治不好的病。况且咱又没去过哈尔滨,逛逛世面吧。”
秦山不语了。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宿,这才决定去哈尔滨。李爱杰将家里的五千元积蓄全部带上,又关照邻居帮她照顾粉萍、猪和几只jī。邻居问他们秋收时能回来么?秦山咧嘴一笑说:“我就是有一口气,也要活着回来收最后一季土豆。”
李爱杰拍了一下秦山的肩膀,骂他:“胡说!”
两人又搭了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费喜利见泰山缩着头没jīng打采,就说:“你要信我的,就别看什么病去。你少抽两袋烟,多活动活动就好了。”
“我见天长在土豆地里gān活,活动还算少吗?”秦山gān涩地笑了一声,说,“看什么病,陪咱媳妇逛逛大城市去,买双牛皮鞋,再买个开长权的旗袍。”
“我可不穿那东西给你丢人。”李爱杰低声说。
两个人在城里买了一斤烙饼和两袋咸菜,就直奔火车站了。火车票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贵,而且他们上车后又找到了挨在一起的座位,这使他们很愉快。所以火车开了一路李爱杰就发出一路的惊诧:
“秦山,你快看那片紫马莲花,绒嘟嘟的!”
“这十好几头牛都这么壮,这是谁家的?”
“这人家可真趁,瞧他家连大门都刷了蓝漆!”
“那个戴破糙帽的人像不像咱礼镇的王富?王富好像比他瓷实点。”
秦山听着妻子恍若回到少女时代的声音,心里有种比晚霞还要浓烈的伤感。如果自己病得不重还可以继续听她的声音,如果病入膏肓,这声音将像闪电一样消失。谁会再来拥抱她温润光滑的身体?谁来帮她照看粉萍?谁来帮她伺候那一大片土豆地?
秦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两人辗转到哈尔滨后并没心思浏览市容,先就近在站前的小吃部吃了豆腐脑和油条,然后打听如何去医院看病。一个扎白围裙的胖厨子一下子向他们推荐了好几家大医院,并告诉他们如何乘车。
“你说这么多医院,哪家医院最便宜?”秦山问。
李爱杰瞪了秦山一眼,说:“我们要找看病最好的医院,贵不贵都不怕。”
厨子是个热心人,又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各个医院的条件,最后帮助他们敲定了一家。
他们费尽周折赶到这家医院,秦山当天就被收入院。李爱杰先缴了八百元的住院押金,然后上街买了饭盒、勺、水杯、毛巾、拖鞋等住院物品。秦山住的病房共有八人,有两个人在吸氧气。在垂危者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吸声中有其他病人的咳嗽声、吐痰声和喝水声。李爱杰听主治医生讲要给秦山做CT检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李爱杰豁出去了。
秦山住院后脸色便开始发灰,尤其看着其他病人也是一副愁容惨淡的样子,他便觉得人生埋伏着的巨大陷阱被他踩中了。晚饭时李爱杰上街买回两个茶蛋和一个大面包。与秦山邻chuáng的病人也是中年人,很胖,头枕着冰袋,他的妻子正给他喂饭。他得的好像是中风,嘴歪了,说话含混不清,吃东西也就格外费力;喂他吃东西的女人三十来岁,齐耳短发,满面憔悴。有一刻她不慎将一勺热汤撒在了他的脖子上,病人急躁地一把打掉那勺,吃力地骂:“婊子、妖jīng、破鞋——”女人撇下碗,跑到走廊伤心去了。
李爱杰和秦山吃喝完毕,便问其他病人家属如何订第二天的饭,又打听茶炉房该怎么走。大家很热心地一一告诉她。李爱杰提着暖水瓶走出病室的门时天已经黑了,昏暗的走廊里有一股yīn冷而难闻的气味。李爱杰在茶炉房的煤堆旁碰到那个挨了丈夫骂的中年妇女,她正在吸烟。看见李爱杰,她便问:
“你男人得了什么病?”
“还没确诊呢。”李爱杰说,“明天做CT。”
“他哪里有毛病?”
“说是肺。”李爱杰拧开茶炉的开关,听着水咕噜噜进入水瓶的声音。“他都咯血了。”
“哦。”那女人沉重地叹息一声。
“你爱人得了中风?”李爱杰关切地问。
“就是那个病吧,叫脑溢血,差点没死了。抢救过来后半边身子不能动,脾气也bào躁了,稍不如意就拿我撒气,你也看见了。”
“有病的人都心焦。”李爱杰打完水,盖严壶盖,直起身子劝慰道,“骂两句就骂两句吧。”
“唉,摊上个有病的男人,算咱们命苦。”女人将烟掐死,问:“你们从哪里来?”
“礼镇。”李爱杰说,“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呢。”
“这么远。”女人说,“我们家在明水。”她看着李爱杰说,“你男人住的那张chuáng,昨晚刚抬走一位。才四十二岁,是肝癌,留下两个孩子和一个快八十的老母亲,他老婆哭得抽过去了。”
李爱杰提水壶的胳膊就软了,她低声问:“你说真要得了肺癌还有救吗?”
“不是我嘴损,癌是没个治的。”那女人说,“有那治病的钱,还不如逛逛风景呢。不过,你也别担心,说不定他不是癌呢,又没确诊。”
李爱杰愈发觉得前程灰暗了,不但手没了力气,腿也有些飘,看东西有点眼花缭乱。
“你家在哈尔滨有亲戚吗?”
“没有。”李爱杰说。
“那你晚间住哪儿?”
“我就坐在俺男人身边陪着他。”
“你还不知道吧,家属夜间是不能呆在病房的,除非是重病号夜间才允许有陪护。看你的样子,家里也不是特别有钱的,旅店住不起,不如跟我去住,一个月一百块钱就够了。”
“那是什么地方?”李爱杰问。
“离医院不远,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是一片要动迁的老房子,矮矮趴趴的。房东是老两口,闲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我和那个得肝癌病的人的老婆一起住,她丈夫一死,她就收拾东西回乡下了。”
“太过意不去。”李爱杰说,“你真是好心人。”
“我叫王秋萍。”女人说,“你叫我萍姐好了。”
“萍姐。”李爱杰说,“我女儿也叫萍,是粉萍。”
两个女人出了茶炉房,通过一段煤渣遍地的市道回到住院处的走廊。她们一前一后走着,步履都很沉重。一些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地打水和倒剩饭,卫生间的垃圾桶传出一股刺鼻的馊味儿。
秦山在李爱杰要离开他跟王秋萍去住的时候忽然拉住她的手说:“爱杰,要是确诊是癌,咱可不在这遭这份洋罪,我宁愿死在礼镇咱家的土豆地里。”
“瞎说。”李爱杰见王秋萍在看他们,连忙抽回手,并且有些脸红了。
“你别心疼钱,要吃好住好。”秦山嘱咐道。
“知道了。”李爱杰说。
房东见王秋萍又拉来新房客,当然喜不自禁。老太太麻利地烧了壶开水,还洗了两条嫩huáng瓜让她们当水果吃。那间屋子很矮,两张chuáng都是由砖和木板搭起来的,两chuáng中央放着个油漆斑驳的条形矮桌,上面堆着牙具、镜子、茶杯、手纸等东西。墙壁上挂着几件旧衣裳,门后的旮旯里有个木盖马桶。这所有的景致都因为那盏低照度的灯泡而显得更加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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