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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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文成在故乡笨花弄文字、弄医学的事不断传给向喜,向文成也不断以书信的方式对向喜报告着家里和自己的事。其中最让向喜高兴的,莫过于向文成在医道上的进展。在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中,向文成说,他已经拜兆州名医许子然为师。向喜想,儿子弄医学是再合适不过的;拜师许子然是求之不得的。向喜跟王占元提到许子然,原来王占元也知道这位兆州名医,他说,文成能拜师许子然,可非同寻常。那年曹锟①曹大人不是还找许先生看过病么。向喜说,有这事。那一次许子然为曹锟治病,就是经向喜推荐的。

  不久,笨花向家收到了向喜寄来的书信和包裹。同艾拆开包裹,拿出衣料一块块分析着对向文成说:这是两块软缎,做衣裳的。这是两块卧缎——做褥子用的,这两块是直贡呢。老头子想得挺周到。同艾看完料子又举出一双皮鞋端详一阵说:这是一双洋人的鞋,看着不算大,皮鞋是穿大不穿小,你试试我看看。向文成举着一只皮鞋凑到眼前说:“这东西可怎么个穿法?穿上它也不知还会不会走道。”说着还是按照同艾的意见脱下脚上的布鞋去试穿皮鞋,他左穿右穿也穿不上。同艾观察了向文成的脚说:“别穿了,你得先换袜子,哪有穿着家做的布袜子穿皮鞋的,穿皮鞋要穿洋袜子。怎么光知道买皮鞋,也不知道买两双洋袜子。”她埋怨起向喜。向文成说:“别埋怨我爹了,这皮鞋我也不打算穿,我对付不了它。”同艾说:“得穿,做做样子也得穿。我看穿着皮鞋穿大褂的人比穿着布鞋穿大褂的人要文明得多。”向文成也不反驳同艾,把皮鞋拿在手里捏巴着只是笑。他的眼光在屋里无目的地跳跃着,他假想着自己穿上皮鞋走路的样子。然后他扔下皮鞋给同艾念了向喜的信。

  同艾听完信说:“这信得给你叔叔念念,钱帖子也要先jiāo给你叔叔。这办喜事的总理还得是你叔叔。”向文成就拿了信和钱帖到西小院找叔叔向桂。他对向桂说:“叔叔,我爹来信了,我给你念念吧。”向桂说:“打给谁的?”向文成说:“打给我的,信上说的是淤城的亲事。”向文成给向桂念了信,向桂得知哥哥随信寄了钱,就问,“钱帖子呢?”向文成说,“在这儿。”说着掏出一张钱帖jiāo给向桂。向桂接过钱帖翻来覆去地看着说:“如今这钱庄里写帖子是越写越潦糙,生是不让你认出是多少。”向文成说:“整数是大写,旁边还标着苏州码,写的是大洋三百二十五圆零六毛。”向桂说:“这是个什么数,怎么这么不整状,还有几块几毛。”向文成说:“这很简单,这是我爹取了一张算上利息的帖子。”向桂说:“我就想不到这些个,怎么你一看就知道?”向文成说:“这有零有整的数,肯定是那么回事。”向桂把钱帖正过来倒过去又看了一阵说:“日子定了这花销立刻就来了,走,过去跟你娘商量个日子吧。”

  向文成和向桂从西小院出来到东小院去找同艾,同艾正在炕上给自己絮棉袄。同艾的衣橱里本来不乏南北成衣局做的衣裳,可同艾还是愿意自己织布,自己絮棉袄。在保定和汉口的那些日子,她只觉得闲得慌。她跟王太太、孙太太一块儿也听戏也打牌,可她想来想去还是最愿意在笨花摆弄絮花。她向来看不上别人絮花,后来向文成的媳妇秀芝过了门,她也看不上秀芝絮花。她对秀芝说:“看,东一块西一块,也不把花撕扯透就往上掴。”秀芝脾气好,不嫌同艾絮叨,还说:“娘就教教我吧,我就是没学会絮花,淤城的花也不如咱村种得好,絮得也马虎。”同艾教秀芝絮花,秀芝学会了。这是后话。

  向桂和向文成站在炕下跟同艾说淤城的事,向桂说:“嫂,别絮了,快有人替你絮了。”

  同艾故意说:“谁呀,这么惦着我。”

  向桂说:“文成他媳妇。”

  同艾说:“那敢qíng好,我就等着媳妇替我絮花呢。”

  向桂说:“就怕嫂子看不上眼,这絮花可是个手艺活儿。”

  同艾说:“手艺不手艺的反正有诀窍。絮花的事以后再说,你就快定日子吧,喜事哪天办,办多大,都得你来定,总理是你。”

  向桂说:“要办就办他个大的。花轿、细车自不必说,鼓乐班子咱要到外县去订。我最看不上兆州的鼓乐班,就会chuī个小放牛,就两杆唢呐一副小镲,连捧笙的都没有。鼓乐班子里要是没有笙,看着就穷气。这鼓乐班,说听不如说是看,要看就看个排场。喜宴要摆五十席,随来随吃。去宁晋县泥坑烧锅买酒。喜事要过三天三夜,第一天让文成十字披红双cha花,骑匹红马光在街里转,招人听鼓乐。第二天才去淤城迎亲,拜天地,这是正日子。第三天回门,给咱文成做件团龙马褂,让淤城的人也见识见识,谁让他是向大人的公子呢。”

  向文成这时cha话说:“叔叔,团龙马褂可不是乱穿的,那是皇亲国戚穿的,朝廷赏的。”

  向桂说让向文成穿团龙马褂,同艾也笑了,说:“老头子只寄了几块软缎和直贡呢,要做团龙马褂,就让你叔叔去找皇帝讨封吧。”

  向文成说:“可惜鹿钟麟②刚把宣统赶出宫,现时找皇帝还不好找哪。”

  向桂也笑了,说:“恁娘儿俩也别笑话我了,咱家就恁叔叔缺少见识。可我知道捯饬我侄子。”

  同艾对向桂说:“你可不是个少见识的人,向家离了你可怎么动转?”

  向桂和同艾在一片欢闹声中商量了喜事的规模,待向桂认为一切就绪,就要出门去cao办时,向文成又说:“叔,你天生是个当总理的架子,不用说是个红白事总理,就是给你个国务总理,你也不下于靳云鹏③,段祺瑞④。你主持北洋政府,没准儿天下早就太平无事了。”

  向桂说:“文成,你比我有学问,别净拿你叔叔开心了,招架一下家里的事咱不怵,国务总理咱可不敢应承,咱招架不了。我看王占元也不是材料,孙传芳那小子没准儿能招呼两下子。那年我在保定金庄见过他,管我叫小老弟。谈吐非凡,透着jīng明。”

  同艾说:“文成,别跟你叔叔打逗了,快让你叔叔到城里汇成钱庄支钱去吧。现在日子定了,就得紧张罗。”

  向桂装上钱帖出了门。向文成看叔叔已走远,就对同艾说:“娘,我刚才有句话没说出来。”

  同艾说:“什么事呀?熏我知道你想事。”

  向文成说:“娘?熏是这样,我叔叔讲点排场也不为过,这也是我爹的意思,是军界的向大人家里过事?熏也得要个样。可是,过喜事是两头过,是笨花向家和淤城米家两头的事。这头越排场,闹不好,会显得那头越寒酸。咱和淤城米家订亲的时候?熏订的是娃娃亲?熏当时两家都不富裕。现在米家还如同从前?熏五亩地一头小毛驴,他排场不起来,越显得门户不对。”

  同艾听向文成说话在理,就说:“你是不是说,咱们得接济接济米家?芽”

  向文成说:“说接济也可,怎么也是两头的事。”

  同艾说:“银票上写的是多少钱?芽”

  向文成说:“三百多块。”

  同艾说:“不能大撒手地jiāo给你叔叔,叫他取回来jiāo给我,花的时候到我这儿支,叫他记个数就行了。”

  向文成说:“淤城那头呢?芽”

  同艾说:“先给他家送一百块?熏叫闺女置办点像样的陪送。皮箱、立柜、压箱底的钱都得有。告诉你老丈人,务必给孩子打一副凤冠?熏到栾城去打?熏要点翠的。可谁去送钱传话呢?芽这好似南北议和一样。”

  向文成说:“娘?熏我倒想起一个人。”

  同艾说:“谁呀?芽”

  向文成:“瞎话叔。”

  同艾说:“可不行,瞎话连篇的,还不半道儿骑驴⑤。”

  向文成说:“他不敢,对咱家他也不会,他有口才。”

  后来,瞎话怀揣一百块现大洋去了淤城,淤城米家的秀芝也头戴凤冠嫁到了笨花向家。淤城人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熏十字披红双cha花的向文成?熏作着评价说:向家官大,就是这孩子的眼不qiáng,要不是有人牵马?熏马还不知往哪儿走呢。笨花人看见秀芝说:凤冠倒是点翠的,怎么脸上有蚕沙呀。

  向文成从来看不见秀芝脸上的蚕沙,就知道秀芝是个随和人。他们住在向家东小院西屋里。西屋窗前有一棵老枣树,是向鹏举的爹,向喜的爷爷,向文成的老爷爷种的。秀芝第二年在小西屋炕上生了一个闺女。闺女还没起名,没了。笨花人不知什么病,向文成就解释着说,“猩红热,猩红热。”

  又过了一年,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叫武备。

  ①。曹锟(1862—1938),字仲珊,直系。曾任北洋陆军三镇统制,直隶总督,直、鲁、豫巡阅使。1923年成为贿选总统。

  ②。鹿钟麟,冯玉祥部下,曾驱逐溥仪出宫。

  ③。靳云鹏(1877—1951),皖系,曾任北京政府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

  ④。段祺瑞(1865—1936),字芝全,皖系首领,曾任北京政府国务总理、陆军总长、临时执政。

  ⑤。骑驴:小贪污。

  第十三章

  大总统令

  任命向中和为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旅长,授陆军少将衔,授三等嘉禾章。

  中华民国八年十月十四日

  国务总理陆军总长靳云鹏

  笨花人愿意听瞎话说瞎话。笨花人知道瞎话说的是瞎话,也愿意听。

  瞎话从街东头(或西头)走过来,人们拦住他说“哎,瞎话,再给说段儿瞎话哟。”

  瞎话正走得急,显出一副忙碌的样子说,“哪儿顾得上呀,孝河里下来鱼了,鱼多得都翻了河,我得去拿筛子捞鱼。”

  笨花人一听瞎话要去拿筛子捞鱼,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也争着抢着往家里跑,跑着去拿筛子。孝河里常年无水无鱼,孝河两岸的人不知捞鱼的规矩,也没有鱼网,只有筛糙筛粮食的筛子。听了瞎话鼓惑的人们拿着筛子奔向孝河河堤,却不见孝河有水。孝河的河底和先前一样,亮光光地朝着太阳。人们才忽然想到这是听了瞎话的瞎话儿,上了瞎话的当。

  有人从孝河回来,把这件事说给向文成,向文成说,“瞎话没错儿,你们让人家说瞎话,人家说了,你们偏又愿意当实话听,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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