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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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文成说:“这就是宗教和老百姓之间的矛盾所在。宗教要争取信徒,老百姓对宗教又持排斥态度。有时候我常为山牧仁想他在兆州的前途。”

  向文成全家吃着饭一直说教会,说梅阁的受洗。取灯又说:“我就支持她,像她这种xing格的人,就因该多给她点人生的自由,这对她的生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同艾说:“大粪牛是个榆木疙瘩,管那么多gān什么。”

  秀芝说:“可怜见,那天那块花吡叽给我看,个人裁,个人做,也够痴心的。”

  向文成说:“取灯。”

  “哎。”

  向文成说:“这受洗的仪式我还真想见见,也是给梅阁一点安慰,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带上你们,咱们都去。”

  同艾听向文成说要带大家去教堂,就说:“我数叨大粪gān行,可我不进教堂。一家人招摇过市。”

  取灯说:“娘,你不用去,你去动静太大。我和大哥、大嫂、有备去。”

  众人说话间,向文成已经停住碗筷,仰头直对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取灯看看想事的向文成说:“大哥,我看你主意已定,那咱就去吧去。”

  向文成“嗯”一声就找有备,他见有备端着碗在远处转悠,就喊有备过来。

  端着碗转悠的有备没想到父亲喊他,但他对家里人议论的事,心里很明白。他知道家里人支持梅阁去受洗,其实受洗的仪式他倒见过,这一点他比家人明白。去年他和几个孩子去教堂看受洗,huáng长老不让他们进门,他们就蹬上砖摞,捅破礼拜堂后窗户的窗纸往里看。他见过那个灌满水的大池子,还看见教堂里早早就生起了一个大洋炉子,热气直往外扑。他还看见一队男女走进来,有人把他们搀扶到池子里,那些人并不是光着身子只披一件包袱皮,他们都穿着又肥又大、扫着地的大白袍子。有人把他们往水里领倒不假,那可不是摁,是他们自己一步一步地往池子里走。后来受洗的人从水里走出来,讲台上就开始唱歌、演节目……端着碗的有备听见爹喊他,就知道是为梅阁的事。他走过来,把碗放在石板上,靠着姑姑取灯。

  向文成说:“知道为什么叫你吗?”

  有备心里虽然明白,可他不说话。取灯替有备说:“咱们看受洗去,都去。”

  向文成说:“去是去,不光是看,还有事哩。这事也和受洗有关,谁也不许发杵,轮着谁就是谁。”

  取灯说:“这倒突然,大哥,什么事?”

  向文成说:“咱给梅阁助助兴。我编出小文明戏,你们上台演。”

  取灯说:“让谁演,我?”

  向文成说:“你,还有有备,主要是有备。取灯,你是个配角,有备是主角。”

  向文成说到此,全家都放洗碗筷,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同艾笑得最响,这件事让常年不笑的她感到格外兴奋。她笑,还因为她见过演文明戏。那年在保定,有一伙中学生在街上演文明戏,她和孙太太挤在人群里看,还记住了其中许多台词。那出叫《文明结婚》的文明戏,一位主持婚礼的老者(女学生扮演黑胡子老头)戴个黑边眼镜报礼单,cao着某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诙谐地不着边际地说:“山上石块(十块),河里流快(六块)柳树底下凉快(两块)……”意思是说,为这结婚送份子的只有山上的石头,河里的流水和岸上的柳树,是一场没有人捧场的文明结婚。现在一提文明戏,同艾就想起那个粘着胡子念礼单的女学生。

  同艾笑一阵,秀芝也笑起来,秀芝笑,是笑有备他爹怎么就想起有备。到时候有备也许是个老头,也许是个梳纂儿的娘们儿,演戏轮着什么算什么。取灯对这些倒不奇怪,她在保定同仁中学时,也上过台。有备更不笑,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火辣。他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爹单在这个时候点到他。他又想起来了那次爹问他“谁捉了曹cao又放了曹cao”的qíng景。取灯已经觉出倚在身边的有备的不踏实,她猜出了他的心事,就给他鼓劲儿说:“有备,站直了,你能。在台上和在台下不一样,要不然你试试,你肯定行。”

  向文成想到让有备演戏也是事出有因。先前一个唱梆子的戏班里,有位叫九岁红的孩子,平时说话磕磕绊绊连不成句,一上台,对于戏文的念和唱就分毫不差。后来九岁红还成了戏班里的头牌。向文成想,让有备大胆上台演出文明戏,既给梅阁助了兴,说不定也锻炼了有备。

  取灯给有备鼓劲儿,有备便不再发怵上台的事。取灯趁热打铁地说:“咱有备说了,他演。大哥,你准备编一篇什么内容的戏?”

  向文成想了想说:“我看你们演一出‘出埃及’吧,这里边的主角是摩西。摩西是个老头儿,还有一群跟着他出埃及的犹太人。有备演摩西,那一群犹太人叫有备自己去找,找到谁算谁,多一个少一个也不要紧。戏里还有一两个人物,一个是耶和华,一个是埃及法老。事不多,不时在山上显一下。取灯就演这两个人。穿什么衣裳,怎么化妆,就jiāo给取灯了。明天我就动笔。”

  一连几天,向家人都在为这件事兴奋。同艾对取灯说:“看看耶稣教的画吧,穿什么衣裳一看画就知道了。”

  只有有备没说话。这件事他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演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无论如何对他是有吸引力的。这天晚上他做了许多梦,他梦见他老了,净拄着拐杖走路。他弯着腰走上一座山,那不是山,使棉花垛。在棉花垛上他碰见了取灯和梅阁,她们不认识他了,问他:“你是谁呀?”他就回答不出来。他心里想说是摩西,说不出,;想说是有备,也说不出……

  第三十二章

  哀恸的人有福了

  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清心的人有福了

  因为他们比得见神

  《新约全书》马太福音

  ——第一章第五节

  深秋,大庄稼已收获,花也拾了,田野里只剩下霜降后的花地。花棵花叶由绿变成紫红,像红铜铸的秸秆,秸秆变成花柴。只有遗留在花翅里的花瓣星星点点在寒风里忽闪。看花的窝棚还在,却没有了恋花的男人和女人。地里没了花,恋花人就对窝棚失去了兴趣。寒风忽哒哒地chuī动着窝棚的糙苫和席片,四周无限的凋零。

  大道沟两厢都是花地,暗红的花地簇拥着大道沟,也簇拥着沟沿上坚硬的huáng土小道,小道显得十分明亮。坚硬明亮的小道上正缕缕行行地走着一排人,是西贝梅阁和陪伴她去受洗的人们。他们主宾分明地朝着城里走,梅阁走在最前头。她穿起了亲手做的“红樱桃”小棉袄和一条漆黑的薄棉裤。棉裤的裤腿很肥,肥裤腿正在时兴。风把她的肥裤腿刮得忽闪忽闪的,风把她的齐肩长发撩起来落下去,落下去又撩起来。风还把她的双腮也chuī得特别红。她神qíng庄重,眼睛只看着一个方向,便是兆州城。

  紧跟在梅阁身后的事取灯和秀芝,再后面是向文成和有备。还有几个小孩走在最后,他们是有备挑选的跟他“出”埃及的“犹太人”。向文成为有备编的《摩西出埃及》今天也要登台。出门前他们对自己的服饰都做了打整,取灯为了打扮自己,问了秀芝又问同艾,她试了夹袄又试毛衣。末了还是同艾拿了大主意,同艾说她就待见保定女学生的打扮:一件毛蓝大褂,大褂外面是敞口毛衣。取灯就听了同艾的,穿了件yīn丹士林的卡腰大褂,外加一件红毛衣。取灯穿衣服细致,有了合适的衣裳,袜子和鞋也得配好,她挑了一双半新的偏带皮鞋,一双白袜子。这样穿戴,在同艾看来,取灯又变成了一名保定的女学生。同艾喜欢女学生的打扮,这和二丫头倒有点相仿。怎么说取灯也是有别于笨花人。秀芝简单:刚拆洗过的青布棉袄,灰布夹裤,半大脚上是一双黑平绒鞋。她脚跟着地走的大步流星。向文成今天也穿了件平时很少穿的蓝洋布长袍,脚上是一双新布鞋,秀芝特别关照他把布袜子换成线袜子。脚穿新鞋新袜的向文成和大家步调一致地走着,他的白熊自行车只推着不骑,他口中还不自觉地哼着一首首歌曲。哼完了“云儿飘星儿摇摇”又哼“只有一位真神就是我教主”……这支宗教歌是他模仿梅阁的调门儿唱起来的,梅阁唱歌走调,这常常给向文成的模仿带来困难。兆州人管走调儿叫“咧调儿”,向文成听见梅阁唱歌就说:“哎,咧调儿了。”梅阁想改,可她改不了。向文成唱着咧调儿的歌,唱时就没有把握,只好轻声哼哼。他能唱准“云儿飘”,还唱“chūn深似海,chūn水如黛”,都是从戏盘上模仿下来的。向家有个带大喇叭的留声机,也是那年向桂在宜昌住闲,赶上宜昌兵变,从宜昌抱回家来的。有了留声机,向文成就到处买戏盘、唱片,他买金少山、言jú朋的京剧,也买盛行一时的流行歌曲和国乐演奏。后来取灯来了,见笨花家里也有留声机,便也跟着留声机唱歌。有时向文成和取灯一块儿唱,兄妹俩一块儿唱着一块儿探讨着唱歌的奥妙。向文成问取灯:“据说洋人把唱歌叫声乐,声乐里还分声部,你听我的音属哪个声部?”取灯说:“外国人唱歌分部其实就是意大利人他们分得细,单说这高音里还有高音和次高音,次高音以下是中音和低音。我看大哥你应该属于次高音,比中音高点,比高音低点。”向文成又问取灯:“你哪,你属哪个部?”取灯说:“我也属次高音吧,咱们的声音都随咱父亲他老人家。闭着眼听,大哥你和咱父亲说话声音一模一样。不像我二哥三歌,他们说话随我保定的妈。”向文成想到,他第一次见取灯时,就偏重听取灯说话的音,原来他们两人的见解是一致的。取灯和向文成听着唱片一起讨论了不少关于唱得的知识,当然,取灯的声乐才能是优于向文成的。在保定时,同仁中学一位教音乐的美国老师就说,取灯的歌唱,快接近真正的意大利洋唱法了,她最拿手的一首歌是《特别快车》。二哥文麟对音乐更内行,他为取灯灌了一张唱片。这次向文成编文明戏《摩西出埃及》,本想也给取灯编一段唱,可转念一想,取灯演的是耶和华,属女扮男装,取灯一唱就露了xing别,压低嗓子道几句白倒显不出什么。

  有备最愿意听取灯唱歌,他觉得姑姑唱歌赛过戏匣子里的人。至于向文成的唱歌,过去有备就觉得他“二五眼”,像是在“喝咧”。姑姑夸父亲,是对他的客气吧。有备知道,姑姑最敬重她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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