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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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桂见向文成还是只笑不说话,便说:“文成,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件事和你平时的主张有违背,抵制日货,你和甘子明带领学生也在县里闹了一阵子。可咱提倡的是点灯省油,莫非这灯里也有毒啊。人家宫崎也没有政治背景。”

  向桂从植物油灯到底先引出来政治。向文成终于说话了。他说:“叔叔,你知道华北自治①的事吗?你知道咱河北出了个冀东政府吗?”

  向桂说:“倒是听说了,咱和这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日本人推行华北自治,在冀东搞政权,是继‘九一八’之后的又一个行动。你注意一下,配合华北自治,有多少日本货涌进中国:毛布,玻璃丝袜子……我知道的还有‘蝇必立死’‘味之素’‘胃活’……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都是随着华北自治进入中国的。”

  向桂说:“我知道你下边该说侵略了,人家宫崎发明植物油灯也成了侵略?”

  向文成说:“并非。可你担保日本推行侵略政策,不利用经济渗透?我爹可净给我写信,让我遇事多给你一块儿分析分析。”

  向文成举出向喜,实际是对向桂的一个警告。哪知向桂并不理会这“警告”,他说:“我知道咱爷儿俩说话投脾气的时候少。不过我买灯、卖灯的主意已定,你就等好吧。家里的院子都得翻盖了,刚才我说到洋泵,现时咱这两院里浇地连洋泵都不趁。”

  向文成没有再和向桂争论,他已感到制止叔叔卖灯是不容易的。他想现在应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向文成和向桂在门市上告别,虽然两人的qíng绪都有不快,向桂还是要把今天的团聚弄得有始有终。分别时他一定要家人在货架前敞开儿地挑礼物,小妮儿劝秀芝和取灯选了不同花色的毛布,有备挑了一双球鞋。向文成说:“我就拿盏植物油灯吧,回去做做试验。”

  ①。华北自治:指1935年由日寇策动的,旨在脱离中国政府管辖的华北五省“自治”运动。

  第三十四章

  向武备从邢台四师回笨花,一百多里走了两天。过去向武备上学来回都坐火车,现在他必须走路。

  向武备回家要走路,因为他不再是四师的学生,两个月前他成了一名冀南特区的游击队员,一名政治工作者。对于向武备来说,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投笔从戎。

  向武备在邢台第四师范念书时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当一名作家,确切地说是当一名剧作家;二是当一名世界语(esperanto)学者。为此在学校里他有一个“chūn光剧社”,还有一个世界语小组。当了一名剧作家,他通读了外国的莎士比亚、易卜生,又读了中国的曹禺、夏衍和洪深①。但向武备崇拜的不是曹禺,不是夏衍,而是洪深。他效仿着洪深的剧本《五奎桥》,又汇集和运用了北方农村的素材,写出了一出叫《抗争》的剧本。这剧本写的是“九·一八”之后乡村农民和地主斗争的新故事。这年“双十节”时,《抗争》在学校演出,引起轰动。这时的学生们正需要这种富于激qíng的故事和血气方刚的人物来激励他们的斗志。这出《抗争》的演出,也引起了邢台警方的注意。警方把校长孟福堂传到警署说,最近邢台连续出事,事都出在四师。学生们反对旧式考试闹罢考,学生们对学校伙食不满组织伙食团闹罢食,都是你们学校内部的事,波及不到社会。可是你们演《抗争》是惊动了社会的。这等于给目前的局势火上浇油。不说别的,一出戏里光激进口号就有十几处之多,仅此一点警方就不能容忍……警方要求学校追查剧本的作者,并令校方把剧本封存上jiāo。孟校长是倾向学生的,他敷衍警方说,那剧本只是口传,你一句我一句凑起来的,并没有正经作者。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警方最终也没从孟校长嘴里追查出剧本作者是向武备,但是孟校长也因袒护激进学生的罪名而遭免职,接替他的是一位留学日本的孙姓校长。孙校长名叫孙荫南,他一上任就推行起蒋总裁的新生活运动。他想以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来占领学生的课余时间,使学生们不再有旺盛的jīng力去参加别的进步活动。于是那个盾牌式的新生活运动的标记,以及“礼义廉耻”的标语顷刻间便写满、画满四师的校园。孙校长还将学校的周会变成jīng神训话会,训话时他亲自出马,讲些“攘外必先安内”的话。这正是“九·一八”之后,国人同仇敌忾的时候,孙校长说:“要讲安内,以鄙人的看法,必先管理好咱们的四师内部的事。”学生们听着这位孙校长的话,在下边偷着议论说:法西斯来了,法西斯来了!但“法西斯”还是暂时将四师学生们轰轰烈烈的事业镇压了下去。组织上要求同学们先静观局势的发展,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向武备已经是有组织的人,他按照组织的意图,一时不再出头露面,只秘密阅读着组织上发给他的《北方红旗》和《向导》。向武备一边阅读着《北方红旗》和《向导》,也不忘他的世界语,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世界语水平有了提高,他用世界语写诗寄给《庸报》,他写《怒吼吧,长城》影she和歌颂的是宋哲元的长城抗战。他写《我有一朵茉莉花》,也是一首祭奠喜峰口抗战阵亡烈士的诗。向武备没有想到,这几首诗的发表再一次给他的学校生活惹了麻烦:警方按邮戳找又找到了邢台,邢台会写诗的自然又在四师,而四师懂世界语的人都在那个“esperanto”小组里。结合那次演《抗争》的事件,警方把目标锁定在向武备身上。省里也注意起邢台四师的向武备,一道公事下到邢台,另一道公事下到兆州,警方要缉拿向武备。一天,有个卖文具的“货郎”来到邢台四师,悄悄把向武备叫到僻静处,没有寒暄,不说缘由,只让他必须连夜离开学校,到离邢台五十里的苏家营村去找一个叫苏老顺的人报到。向武备问货郎,他这次去的目的是什么,那货郎突然声色俱厉地说:“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就是爱问这问那,我只能告诉你,革命就是服从组织。”货郎的话很是让向武备意外,但他还是辞别了学校,连夜向东急行五十里,天亮时赶到了那个叫苏家营的村子,找到了苏老顺。原来苏老顺并不老,是个五大三粗的青年,并自称是代表组织接向武备的。苏老顺接了向武备,立刻马不停蹄地领他转移,然后又是转移。一连转移几天,向武备就成了冀南特区游击队的指导员。就在向武备不停地转移的同时,邢台警方包围了邢台四师,抓捕向武备扑了空。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

  现在,只身走在大路上的向武备,已经是冀南游击队指导员的向武备,但是更确切地说,他又是卸了任的指导员向武备。每逢想到自己这两个月的指员生涯,向武备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个“货郎”。他不愿意用颠沛流离来形容自己在这期间的一切,那是一个悲剧主义的代名词,那是一个自己于自己的大不敬。他也不愿意相信,这就是他所向往、他所敬重的革命队伍的写照。莫非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这时他才又觉得那个“货郎”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你们这些知识分子……”

  初冬的寒风凛冽,一整天汤水未进的向武备肚里一阵阵鸣叫。但他的脚步不能停止,歇息和吃饭都可能会使他遇到难以预料的麻烦。仅仅两个月的游击队生活,已经把他改变得不再是那个只幻想着当剧作家、世界语学者的文弱学生,毕竟他懂得了革命警惕,懂得了行军、休息以及一个军人应该有的行为举止。初冬的这一天,说向武备是顺着大路走,不如说他是?着漫地走,大路仅仅是个不至于迷失方向的参照。脚下被耕过的土地又暄又软,松软的沙土盖过他的脚面,他走得十分吃力。他走过一块谷茬地,又走过一块收了花柴的花地,眼前是一块白薯地。向武备没有种过地,可他家里有地,虽然初冬的田野被耕得一马平川,向武备还是能认出地的属xing。走在一块耕过的白薯地里,他不经意踩在一块遗留下的白薯上。他兴奋地蹲下,拾起这块拳头大的白薯,撩起棉袄大襟擦擦,大口吃起来。他吃着,感觉刚才那一阵阵的饥饿被压了下去。这时他想起了“压饥”这个形容词,这好像是笨花人专有的形容词。小时候,他在笨花的漫地里跑着玩,跑饿了就回家喊娘要吃的。秀芝说:“搬腾一块gān粮压压饥去吧!”对了,“搬腾”这个动词也是形容小孩子不到吃饭时间吃gān粮的举动,搬腾,那时是个不小的举动。搬腾、压饥,在四师念书的几年里,向武备再也没有听过、说过。在游击队时,当地老百姓也不说压饥,他们说“垫补”。遇到好心的房东,他们就常对向武备和他的战士们说:“饿了就先垫补点儿吧。”一次游击队在威县,向武备不幸发疟子,在一个大娘家的炕上躺着,也没有药吃。那个慈祥的大娘站在炕下不知所措地直说:“这可怎么是好?要不吃点物件先垫补垫补吧。”可那时的向武备不想“垫补”他烧得昏头涨脑,还想着晚上要打伏击的事。那晚,他们这支只有二十个人,十几条枪的游击队得知一队骑马的军警要路过村口回城,向武备的游击队就决定在村口打敌人一个伏击。他们提前在村口设下埋伏,大家趴在一道地坎上等战机,战士们拉开枪栓把子弹顶上。指导员向武备也有一条汉阳造马枪,虽然他烧得浑身无力,但也qiáng努着jīng神拉开枪栓顶上子弹。这是他第一次使枪,第一次参加战斗,打仗的亢奋压过了发疟子的难受。他们这支游击队只有队长有一支驳壳枪,队长姓李,大约吃顿饭的工夫,果然一队骑马的军警从大路上跑过来,马蹄声渐渐近了。李队长首先打响第一枪,接着十几杆枪一齐向军警的马队she去,向武备也第一次抠动了枪的扳机。但是当他打第二枪时,枪栓却怎么也拉不开了。向武备知道这叫卡壳,忍不住大喊一声:“不好,我的枪卡壳了!”这时一条胳膊向他挥过来,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知道这是李队长,并意识到自己违反了作战纪律,不觉一阵羞惭。果然,敌人朝着向武备的方向集中放起枪来,放了一阵枪向远处逃去。一场伏击战也不了了之了,向武备想,一定是他的喊声搅乱了这场伏击战,而他将要受到严厉批评。唉,我这个小知识分子……他暗暗谴责着自己。但是李队长没有责怪他,回到房东家,队长只对他说:“你是个病人,先弄点吃的东西垫补垫补吧。以后要常擦枪……一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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