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小袄子,穿一条眼下最具时尚的薄棉裤,上身是卡腰小棉袄,她身背一个大花包在茂盛店花市里走。现时的棉裤时兴肥裤腿,一幅家织土布一尺二宽,一条裤腿原封不动就可着一尺二做,这裤腿撑在女人的胯骨以下,像两口钟。女人的腰身一扭,这钟就在胯下一摆,看上去很是飘逸,有种撩拨人心的韵致。裤腿肥,上衣却又短又瘦,明显地显出腰和胸的轮廓,这种裤褂不是谁都敢穿,它只穿在那种最前卫的年轻女人身上。笨花人用最最明白的语言对此作着评论,他们说,裤腿越肥人越làng,人越làng裤腿越肥。这不大敬的评语,到处流传。小袄子知道这种评语,她越是知道,就越穿。小袄子穿肥裤腿、卡腰袄,头上包着一块雪白的羊肚手巾。这手巾产于日本,雪白的手巾一头印着鲜红的花体英文字:“goodmorning”,另一头印着的是中文,中文便是“祝君早安”。这个时期,不少人都包这种羊肚手巾,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年轻人也有老头儿。但人们对“goodmorning”的理解却不同,一般人理解“goodmorning”就是祝君早安,祝君早安就是“goodmorning”小袄子不这么理解,她的理解是佟家老二佟继臣告诉她的。那一年佟继臣在日本读医科,回笨花度假,碰见小袄子从佟家地边经过,佟继臣有意无意地叫住了小袄子。小袄子站下来。
佟继臣说:“你是叫小袄子吧?”
小袄子说:“是啊。”她并不怵佟继臣的问话。
佟继臣说:“你包日本手巾,你知道那手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吗?”
偏偏小袄子听说过那字的意思,就说:“就是问好的意思吧?”
佟继臣说:“问谁好?”
小袄子说:“包在我头上就是问我好呗。”
佟继臣仰天大笑起来,笑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小袄子见佟继臣笑她,知道其中另有缘故,就势也一蹲,和佟继臣蹲了个对脸。佟继臣止住笑,使劲看蹲在他跟前的小袄子。他的眼光在小袄子身上扫来扫去,最后扫到小袄子的裤裆里,小袄子的裤裆开了线。好在是条夹裤,开了一层还有一层。佟继臣看见小袄子的破裤裆,心里一激灵。小袄子也不在乎。佟继臣想,不愧是大花瓣儿的闺女,活脱儿一模一样。说蹲就蹲,裤子开着线也不顾。这么一想,佟继臣对她倒生出了几分怜悯之qíng。他索xing和小袄子并排坐在地头,继续和她说“祝君早安”的意思。他说,那手巾上的外国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过来就是“早上好”的意思,可日本人为什么翻译成“祝君早安”?那是加了另外的意思。一是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尊称男人为君;二是这手巾是为了卖给中国人,君也是个中国人喜欢的字。君透着高贵。
佟继臣给小袄子翻译降解祝君早安,小袄子听清了还记住了,她整天想着佟继臣的话,想着佟继臣。她心里说:继臣我头上这个“君”就是你吧。佟继臣忽儿在笨花,忽儿在日本,忽儿在天津,小袄子生是见不着佟继臣。这是两年前的事。
小袄子来到花市,裤腿扫着地上的花包们找地方。其实她知道她的位置在哪儿,她走到花市尽头,靠近一颗椿树放下花包,一个人靠在椿树上等买主。小袄子尝尽了这种等待的苦头,她知道正经买花人都不往这里走,往这里走的净是不买花来瞎搭讪的。小袄子的花对事儿也能卖出去,那多半是在中午时,卖花人等得实在心烦了,这时买花人就把花价压了又压,买花人最能摸卖花人的心思。
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不看大花主的花,专看这尽头的小华包。他走到小袄子跟前停下来,对小袄子说:“卖花的,哪村的?”
小袄子说:“问这gān么,哪村的也是个卖花的。”
彪形大汉说:“卖给我吧。”他不看花的成色,使劲看小袄子的羊肚手巾,手巾上的“goodmorning”。
小袄子说:“不卖。”
彪形大汉说:“怎么啦?”
小袄子说:“你不是买花的,倒像个买手巾的。要买手巾就到街里,街里有洋货摊。要不就去城里裕逢厚,裕逢厚的手巾最qiáng。”
买主再想和小袄子搭讪,小袄子把椿树一搂,给了他个脊梁。
又过来一个买花的,在小袄子的包袱里一阵抓挠,说里边有一团湿花,不要,走了。
又来了一个买花的,是佟继臣。佟继臣不常来花市,他家的花坊大,有花主专往家里送。近两年送花人越来越少,佟继臣从天津回来听父亲佟法年说,是向桂的裕逢厚在城里抢了他的生意,有个宫崎株式会社专用植物油灯换裕逢厚的花,裕逢厚出多少宫崎收多少。向桂就很劲往上抬花价,来吸引花主。佟法年还说,宫崎在日本包着一个兵工厂,给日本军队做军装,军装的原料依靠中国。佟法年这边收不上花,这才让大儿子、小儿子都亲自出马到集上收花。
佟继臣来了,小袄子放开椿树转过身来。她先把头上的手巾解下来,重新系系,手巾以下乌黑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佟继臣想,小袄子这漆黑的头发生是让这雪白的手巾给映衬的吧!佟继臣有两年不见小袄子了,没想到小袄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闺女,看来她比她娘大花瓣儿还知道gān净。眼前的小袄子,面对着佟继臣,时而掸掸裤腿,时而把脚背过去,在小腿上蹭蹭鞋上的浮土,一双新鞋,底子很白。小袄子浑身上下的不安生,倒弄得佟继臣不自在起来。片刻,他还是按照一个正经买花人的架式开始和小袄子说话。
佟继臣说:“这花打算卖什么价?”
小袄子说:“你还不知道行qíng?”
佟继臣所:“花和花还有区别呢。”
小袄子说:“区别在哪儿?”
佟继臣说:“区别可大哪。”
小袄子说:“我看都差不多。都是花柴上长的,花桃里开出来的。”
佟继臣说:“就此也有区别。”
小袄子说:“你说的‘就此’是什么意思?比‘祝君’还难懂?”
小袄子提起“祝君”,佟继臣想起了那次他和小袄子在地头见面的事,心想这闺女还挺有心。他便不再和小袄子敷衍,说,小袄子的花他一定收,还是让小袄子出个价。
小袄子一听佟继臣真要收她的花,就gān脆地说:“好,我出价,明唱,还是暗唱?”
佟继臣说:“随便。”
这一带人作jiāo易论价,有明码唱价,也有以手暗示的。明码唱价叫明唱,以手暗示叫暗唱。
小袄子说:“咱暗唱吧,还不把你的手伸出来。”她说完先向佟继臣伸出一只手,又把头上的手巾解下来蒙在手上。
佟继臣也朝小袄子伸出手来,将手凑到小袄子的手巾底下,手巾上的“goodmorning”便在他们手上一阵颠颤。
小袄子的手在手巾底下不停地变换着手势,把价钱“唱”得有零有整。佟继臣的手攥着小袄子的手时松时紧,他觉出小袄子的手很热,汗津津的,但手势很不规范。佟继臣心里背诵着:七撮子,八叉子,九勾子……唱的手势有严格的规矩,小袄子的“出手”没有一个是对付的。
小袄子的手和佟继臣的手在手巾底下胡乱摸索一阵,佟继臣还是摸不清价码,心里便有些明白小袄子的用意。但还是问了小袄子一句:“还是明唱个价吧。”他没有人称地说。
小袄子四处看看,突然把嘴对准佟继臣的耳朵说:“晚上吧,晚上到你家窝棚再递说你。古德毛宁,祝君早安!”
佟继臣对小袄子的动议没加可否,只让下人扛走了小袄子的花,暂时也没有付钱。
佟继臣扛小袄子的花不给钱,小袄子就知道佟继臣答应了她的事。她一阵高兴走进茂盛店里,对茂盛说:“掌柜的,给炒半斤饼吧,要ròu的。”
茂盛说:“可比你娘胆大,你娘都都舍不得吃炒饼。”
小袄子说:“大叔,叫你炒你就炒吧,账先赊着,下集给钱,钱我有的是。”
茂盛知道是佟家收了她的花还没给钱,自不计较,就给小袄子炒了饼。小袄子要炒饼是端给大花瓣儿的,一时间她感到摆在她面前的日子,比她娘大花瓣儿先前侍弄的日子要豁亮得多。
霜降过后,地里的窝棚就越来越少,加之近来北方的战事吃紧,一些花主早早就把地里打致得地光场净,准备应付时局的变化。但佟家的窝棚尚在,佟家的花地还残存着星星点点的红花。在日本留过洋的佟继臣回到笨花后,为图新鲜,不时也首当其冲地要替家人去看花。佟继臣看花倒是个规矩人,他对笨花的村风野俗不存兴趣,因此,佟家的窝棚就冷清萧条。每晚佟继臣来看花,先顺着垄沟散散步,散完步就练跳高跳远。遇有女人上门时,他就把她们支开。只有糖担儿有时来和他搭讪,听他讲日本故事。
今天佟继臣来看花,有种异样的心qíng。他有过女友和恋人,他知道约会是怎么回事。那么,今天这也叫约会吗?他记起了小袄子盖在手巾底下的那只手的滋味,湿漉漉的,有劲。那么,他是在等小袄子了。
小袄子来了。
佟继臣正在窝棚里就着油灯看报。这是几张日文报纸,虽然他已经翻了许多遍,可还是有一搭无一搭地不住翻腾。后来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就知道是来了小袄子。小袄子进了窝棚,窝棚里顿时就充满了一股花籽油味儿,那是小袄子头上使了油。她那使过油的头发,更是黑亮。她又在佟继臣眼前,和佟继臣蹲了个对脸。
佟继臣说:“小袄子,以后你别往头上使花籽油了。”
小袄子说:“那使什么油?”
佟继臣说:“使生发油吧。你看你,挺好的闺女,一身炸馃子味儿。”小袄子知道佟继臣不喜欢花籽油味儿了,就说:“我买呀。”——她说的是生发油。“我看见城里裕逢厚店里就有。”
佟继臣说:“还用进城呀,你注意一下,集上洋货摊上就有。我看了看还真是日本货。”
小袄子说:“我买。”
小袄子说得恳切,毫不含糊。这又让佟继臣感到小袄子的几分天真,几分单纯。他看着蹲在眼前又是把腿叉开,样子不三不四的小袄子说:“别蹲在那儿,换个地方吧,我又不是不许你坐。”
小袄子一骨碌滚在糙铺上就挤住了佟继臣。佟继臣想,这闺女是有备而来的,成心。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逗着她说:“小袄子,我问你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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