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备放下《最后的晚餐》又翻出一张,这一张上画着许多人,有天堂还有地狱,耶稣就站在空中,画家的名字很难念,叫米开朗基罗。这说的是耶稣遇难后又复活了,正对天下的恶人和善人进行着分辨和审判。你看善人都升入了天堂,恶人都下了地狱,地狱就是右下角这一部分。”有备说:“犹大准也在这个角上吧?”取灯说:“我没找过,你找找,也许能找到。”
有备找了一会儿犹大,没找准,就又拿出一张让取灯讲。取灯说:“这张叫《西斯廷圣母》,画家叫拉斐尔。画的是圣母马丽亚和圣子耶稣。为什么叫西斯廷圣母?就是因为他把这张画画在了西斯廷教堂的墙上。西斯廷是个地名。”
有备又让取灯讲了几张,对取灯说:“你说这都是人画出来的,怎么我照着画片画,画不成这样?”取灯说:“这可不容易,要不怎么他们叫画家呢。有一种学校就是专门教人画画的,学成了就是画家。你要是真想当画家,将来就送你去上这种学校。”有备说:“保定有没有这学校,我去保定上吧,跟着你去保定。”取灯说:“保定没有,听说北京有,南方也有。听你爷爷说,他在杭州的时候,见过那种学校。”
向文成在屋里说:“杭州有个国立艺专,咱爹还到学校gān涉过人家画****画的事,孙传芳叫他去的。你说孙传芳管得也宽,几个武官哪知道文人的事,一时成了一个事件。上海闹,杭州也闹,刘海粟①表示抗议,举国上下闹得沸沸扬扬,杭州的报纸还指名道姓点了咱爹的名。”
取灯冲屋里说:“我看咱爹也太认真,孙传芳让他去,他也满可以不去。”
向文成说:“不行,他不敢不去。再说,他是浙江全省警务处长,哪儿有事都得管。”
取灯说:“人家是学校,和警务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这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事。”
有备不知道那件事,只觉得他们说的****画新鲜,就问取灯:“取灯姑,什么叫luǒ……****画?”
取灯说:“现在不告诉你,反正是画里边的一种……”
向文成在屋里截取取灯的话对有备说:“****画离你尚远,先说离你近的吧。先背你那些金句吧。”
取灯就替有备回答向文成说:“他早就背过了。”
向文成在屋里大声说:“你背背我听听。”
有备嫌爹和姑姑不告诉他****画的事,很是不高兴。这会儿向文成又让他背金句,他就更不qíng愿。他不给向文成背,收起他的金句赌着气就走。有备上身穿一件白细布汗褂,下身穿一件紫花单裤。这种打扮像个笨花大人,其实有备的个子刚齐到取灯的肩膀,现在他十岁。大人似的有备把一摞金句揣进口袋,背着手只看树上的枣。他看见几个大串杆已经红了“眼圈儿”,便想起大人的一句话:七月十五红眼圈儿,八月十五挨枣杆儿。有备顶着七月的太阳看枣树,鼻尖上冒着汗。取灯看出了有备的心思,便也收拾起金句小声对他说:“有备,别闹气了,还是给你爹背上礼拜的金句吧。****画的事,终有一天我保证告诉你。”
有备还是不背金句,他时常显出不服向文成的管教,他嫌向文成为他立的规矩太多。向文成确实为小儿子有备立了不少规矩:他教有备殷勤,教有备讲文明,他说人生这两条为最。为了这段勤,他要有备按照国文课的内容去规范个人,那课文提示有备:“当当当,时辰钟敲七响,我便起chuáng。先刷牙后洗脸,运动过后再吃饭。”还有一篇课文是:“太阳出,我起身,开了门太阳照进来……”还有《朱子治家格言》的提示:“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还有……总之一句话,向文成酷爱早起,他也要有备早起。他说,如果人生殷勤,文明为最,学殷勤早起就为最。为了学习文明,向文成给有备规定得更加细致入微:他不许有备穿衣服敞怀,不许他挽裤腿,更不许他光膀子。他还不许有备说粗话,不许他吃集上的驴ròu、合子、瓜果生冷,不许他到剃头挑子上剃头,剃头要到县城理发馆。最让有备常常陷入难堪的是,他必须要时常不忘克服他生理上的两大缺陷——说话的结巴和走路的里八字。为使有备克服结巴,向文成一遍遍地教他念绕口令,什么“风chuī藤动铜铃动。风停藤停铜铃停”,什么“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有七层……”那时有备常常一边眼里含着泪花无数遍地念着绕口令,一边悲愤地在心里想:为什么我爹回说这么多绕口令啊,他还不如少会点儿呢,他还不如是大糞牛呢。而有备克服“里八字”的时侯就更“苦”,向文成教有备使劲往外撇着脚走路,在向家的甬路上,他亲自示范,他在前,有备在后。向文成向外夸张着步子狠撇着脚走在前,要有备在后边一丝不苟地模仿。有备在向文成身后一边也狠撇着脚走,一边在心里用最受气的形象形容着自己,心想童养媳也不过如此吧——有备知道在乡村,最受气的莫过于童养媳了。然而向文成还在前头吆喝:“再走一百趟!”
“童养媳”似的有备和向文成之间就有了膈和。他并不会使用膈和这两个字,就知道离向文成远点儿,只在万不得已时,他才和向文成“接触”,比如现在,向文成开宗明义地叫他背上礼拜的金句。大人似的有备在取灯的说服下,不得已还是背诵起金句。他故意面朝大西屋的窗户,也不结巴了,他高声朗读道:“我想现在的苦难,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罗马书第八章。”有备背完金句,如释重负一般,他想,这段金句说的不就是我吗?这苦难不就是我爹给我的吗?那么今后我也该自有荣耀吧。他见向文成不再说话,便举起一根竹竿要给取灯梆枣。这时有人进了院。
进院的人是山牧仁,山牧仁推着他那辆老凤头自行车,人也风尘仆仆,车也风尘仆仆。但他服饰整齐,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敞开着,胸前飘着领带。山牧仁到笨花布道一向穿戴整齐。与往常不同的是,在他自行车的后衣架上拴着一只奶羊。山牧仁进了院,把自行车打起车梯,从车把上摘下一个布道用的布兜子。他看见有备和取灯正在大枣,便站在枣树下和取灯说枣。他说,他发现今年向家的枣树上的枣要比去年少,不知为什么。向文成听见山牧仁进了院,连忙从大西屋里出来说:“枣树本来就有大年小年,今年正逢小年,又赶上事变,枣树也摆了邪。”
山牧仁说:“怨不得。”
取灯就说:“没想到山牧师连‘怨不得’这句话都会说。‘怨不得’可是这一带地地道道的方言。”
山牧仁说:“‘怨不得’发音并不难,还有许多兆州方言我就是发不出音来。掌握一门语言谈何容易!”
取灯问山牧仁:“瑞典有没有方言?”
山牧仁说:“有,但不像中国的方言这么复杂。”
向文成注意到了山牧仁身后的奶羊,说:“牧师今天真是个牧羊人了。”
山牧仁说:“我今天出城牧羊,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这只羊找个新主人。从今天起,笨花向家便是这只羊的主人。我知道向家人喜爱奶羊,今后的牧羊人大约就是这位二公子了——噢,就是这位摩西。”山牧仁经常管有备叫摩西,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梅阁受洗时,有备助兴演摩西出埃及的事:脸上粘着花瓣,手里拿着秫秸棍子。山牧仁边说边把羊从后衣架上解下来,jiāo给有备说:“摩西先生,这只羊一定喜欢你。”
有备见山牧仁单把奶羊jiāo给了自己,两只手在裤腿上擦擦,郑重其事地接过来。
向文成欣喜地说:“没想到牧师想得这么周到。”
山牧仁说:“并非想得周到,也是形势所迫。走,你我到屋里说话吧。”
山牧仁叫向文成到屋里说话,有备牵羊到一块空地上吃糙,取灯便去为山牧仁烧水。
山牧仁走进大西屋,看见向文成把桌椅擦得洁净明亮,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椅直出神。
向文成说:“我知道牧师在想什么。你是想,今天的桌椅为什么这么gān净。”
山牧仁说:“是啊,这正是我所想的,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你的行动一向是走在形势发展的前头。”
向文成故意说:“莫非我为牧师擦擦桌椅板凳,这也有故事?”
山牧仁说:“有,定而无疑的有。你又走在了形势的前头。我时常想起先前你说过的那个棉产改进会。”
向文成说:“牧师把话题绕得这么远又是为哪般?”
山牧仁说:“你说,日本人让这一带搞棉产改进,就像让东北人种植鸦片一样。而日本人在中国绝不是只让中国人种种鸦片,种种棉花。这叫经济渗透,经济渗透后面才是武力。以武力占领了华北,还这么快就开进了兆州。才几个月啊,一个朴实的、与世无争的县份竟也遭到战争劫难。”
向文成说:“这并非我的先见之明,凡事都有个规律。从日本人炸张作霖②,占北大营那时起,其目的世人早已看出了八九分。现在我很关心你的教堂。”
山牧仁说:“来教堂做礼拜的教徒越来越少,教堂也成了他们注意的对象。我出城、进城都要接受检查。”山牧仁说着,伸手拍打着他的布道口袋。他把《圣经》和一摞金句掏出来摆在桌子上又接着说:“今天我牵了这只羊来笨花,出城时,一位日本兵用英文问我,出城布道牵羊gān什么。我说送朋友。他问朋友在哪里,我说在笨花村。他这才放我出了城。”
山牧仁说话时,向文成已显出心事重重。他随意指了一个凳子请山牧仁坐,自己也坐在他的对面说:“要说牧师送我奶羊,这本是件喜出望外的事,可看见奶羊我的心qíng就格外沉重。为什么?我猜这是你最后一次来主日学校上课吧?不知我的判断对不对。”
山牧仁说:“你把主日学校的桌椅板凳擦得如此gān净,就是已经作出了判断,就是我刚才说的:你又走在了形势的前头。我的心qíng也很沉重,我的沉重并不只是担心主日学校还能否存在,我心qíng沉重,是想到中国的处境和我所在的华北地区的处境将更加困难。日本人在兆州注意的绝不是一个由瑞典人开办的小小教堂,因为我和我的教堂不会对他们形成威胁。今后他们注意的是中国人对他们的抵抗,他们预感到,中国人对他们的抵抗将是前所未有的……汉语应该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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