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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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袄子找取灯问字,真引起了取灯的注意。但她没有和小袄子讨论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只说群山正在地里等她,她要赶紧到地里去。小袄子心里也明白这八个字已经引起取灯的注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取灯告别小袄子,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觉得小袄子提醒她注意墙上的字一定事出有因。她帮群山拔完萝卜,回到家里就把在村口遇见小袄子的事告诉了向文成。向文成一听就明白。他知道小袄子连着金贵,便对取灯说:“小袄子这是从金贵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取灯说:“怨不得,这就对了。”

  果然,小袄子的话应了验。形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彻底摧毁抗日根据地的“三光政策”运动开始了,每天都有恶劣的消息传来。惨案一个接着一个,抗日游击队被袭,粮食和棉花被抢,抗日gān部被捕……不久前日本人挖下的封锁沟,更是隔断了抗日军民的活动。沟沿上据点林立,日本人和警备队死守着封锁沟,连老百姓过沟都要受盘查。形势果然波及到了笨花的夜校。

  学生不敢再来上课,向文成去找甘子明研究对策,甘子明也碍于形势的需要,暂时作了转移。夜校关闭了。夜校上最后一课时,向文成面对着有限的学生说:“为了平妥,夜校暂时不上也罢,办夜校也是个权宜之计。我想得远,抗战终有一天要胜利,胜利了,咱村不是办夜校的问题,咱还要办正规学校。国计民生,国计民生终归离不开教育。大家先回家吧,回家去帮助家里坚壁好粮食和花。粮食和花不留给日本人,这也是夜校的学生宣传群众的责任。”

  夜校关闭了,向文成觉出前所未有的沉闷。他在世安堂读闲书又读不下去,就和取灯说话。他们说起了小袄子和金贵。取灯问向文成,抗战前金贵是个什么人?向文成叹了一声说:“唉,一个落道梆子。”取灯又问向文成什么叫落道梆子?向文成解释说,就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取灯说:“我看小袄子受金贵的影响,飘浮不定,就怪她和金贵家住的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向文成说:“也不完全是。小袄子也自有她自己的欠缺。”取灯说:“形势再有变化,真不知小袄子变成什么样。”向文成说:“这就难说了。形势有变,人也会有变。”

  这天夜里时令来了,头上包着脏乎乎的羊肚手巾,身上沾着烂花叶和糙籽,看上去有几分慌张和几分láng狈。他不敲向家的大门,隔房顶翻过来,径直来到世安堂。时令进了世安堂,惊呆了向文成和取灯。取灯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时令说:“真没想到你会过来,形势这么残酷,你还不忘回笨花。不过一看见你,这心里好像就踏实多了。”向文成看见时令,张口先问:“上级有什么指示没有。”时令只说:“指示还不少呢,先告诉群众提高警惕就是了。能转移的还是要及时转移,敌人说来就来,再来就不善。”

  向文成总觉得时令和他说话生硬,就像和他存有什么隔阂。他又想到那天晚上在夜校,时令当众指责他讲课跑题的事,那大概是他终生所遇到的难堪之一,就像小时候他在武汉吃饭时,二丫头给他的难堪一样,足以让他终生难忘。可是眼下时令是脱产gān部,代表着上级,向文成还得听他的指挥和调遣。但向文成没想到,时令这次的到来,再一次给了他不悦。三个人正说着话,时令突然又对向文成说:“你先回避一下吧,我跟取灯有几句话说。”向文成怏怏不快地出了世安堂。

  取灯见时令支走向文成,就问时令:“什么事这么机密,怎么连我哥哥也不能听。”时令说:“这是纪律,什么事该传达到哪一级就是哪一级。”取灯说:“我哥哥可是个老革命,自己人。我觉悟提高,主要还是靠了我哥哥。不然,一个保定的学生知道什么。”时令说:“话可以这么说,文成哥要是在组织就好了,在组织和不在组织就是有个内外有别。”取灯说:“我也不在组织呀。”时令说:“你虽然也不在组织,可我今天说的是关乎你的事。”取灯不再说话。她想,习惯于按组织纪律办事,这可能也是觉悟提高的一个环节吧。她还想起革命阵营里遇事,有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的说法,才又觉得时令支走向文成也许无可非议,便安下心来听时令指示。

  时令又把当前的形势给取灯重复一遍,说根据形势发展需要,他已由区青抗联调到县敌工部了。临走上级让他再推荐一名脱产gān部接替他,他就推荐了取灯。

  时令的话,让取灯感到既突然又不突然,好像最近以来她一直等着这一天。在夜校任课的那些日子,也使她受到了锻炼。她切盼着有一天能有人推荐她脱产,现在时令来了。

  取灯和时令接触不多,但他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坏。她常常拿他和保定的同学比较,觉得她所认识的几位保定青年,总是幻想多于实际,说话讲究措词,遇事却很少出头。由此她便觉得时令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说话生硬只是个方式方法的问题,这种人做事也许更果断。总之,时令在取灯脑子里是个标准的青年gān部形象。

  今晚时令和取灯谈到脱产,取灯不由得有几分激动,她说:“脱产是我由来已久的愿望,我的两位哥哥、一位侄子都在西北抗日根据地。我也整天受着我大哥向文成的影响。莫非除了抗日,目前我还有别的前途可言吗?可我就怕我gān不好。”

  时令说:“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才推荐了你。再说青抗联的工作也单纯,无非是动员、联合青年男女群众团结抗日。当然,要说困难也不能忽视。青抗联是专和老百姓打jiāo道,老百姓本来就是百人百姓百脾气,现在形势残酷,人的秉xing脾气就更不好摸。可做工作也不能左顾右盼,要有一种勇往直前的jīng神,有了这种jīng神,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

  时令的话显然给了取灯鼓励,她再次觉得时令身上就具备这种勇往直前、做事不三心二意的jīng神,她也再次想到刚才时令要给她jiāo代工作,支走哥哥向文成并没有什么不对。

  时令给取灯说完工作,就要转移,说天亮前他还要过孝河。现在孝河沿岸多了几座pào楼,他应该在天亮前闪过pào楼过河。

  时令出了世安堂,翻过向家的院墙走出村,取灯也翻过墙去送时令。两人顺着墙根往南走,不一会儿就把笨花抛在了身后。时令对取灯说:“回去吧,越送越远,地光场净的也没有个青纱帐遮掩。”取灯对时令说:“我想再送送你,再请你多嘱咐我几句话。脱产和教夜校可不一样,这从哪儿开始呀。”时令停住脚步,没有马上回答取灯的话,只拿眼睛看取灯。取灯发现时令看她,就低头看路边的茅糙。

  月亮在正南,很圆很亮。取灯和时令的影子铺在这条huáng土小道上,显得很黑很短。

  取灯见时令不说话,又说:“时令同志,我再问你一句话吧。”她第一次管时令叫了同志。

  时令说:“问吧,看来还挺郑重其事,还称呼起了同志。”

  取灯说:“刚才我问的话也许你不好回答,从哪儿开始gān工作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工作方法。你准是让我自己回答自己吧。我再问你一句别的吧。你离开咱们四区,还想不想咱们四区?”

  时令想了想说:“邻家,你说呢?”刚才取灯管时令叫同志,现在时令管取灯叫邻家。时令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想,现在就管取灯叫同志还为时过早,直呼其名叫取灯又有点不方便,就选择了“邻家”这个词。邻家是个无可挑剔的称谓,有几分轻淡,还有几分亲近。

  取灯问时令想不想四区,时令反过来让取灯回答。取灯想了想,把齐肩的黑发向后一摇,冲时令歪过头,机灵地说:“你不是说百人百姓百脾气么,谁知道你是什么脾气。”

  时令说:“我那句话是和群众打jiāo道的体会,并不适用于自己的同志和战友。”

  取灯说:“我是你的同志和战友?那你刚才还叫我邻家。”

  时令说:“邻家加战友不就更近了?现在我正和你说话,要是敌人打过来,眼前正有条战壕,我们往战壕里一趴,不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取灯觉得时令的话既机智又富革命qíng意,但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时令说他必须赶快过孝河,明天敌工部的人在孝河以南集合。不久他们就要过封锁沟,到东边执行任务。时令说完果断地一转身就走下小道,朝着一片gān花柴地走去。取灯也转回身往笨花走。

  取灯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人踏着gān花柴又走过来,这当然是时令。她站下问他:“怎么又回来了,莫非还有事?”时令说:“还有件事,也不重要。”取灯说:“快说吧,这么吞吐并不是你的xing格。”时令说:“你要脱产了,怎么就想不到‘动员’我一样东西?我是个脱产gān部呀。”

  取灯对时令这番话没有思想准备。她隐约听说,八路军时兴互相动员东西:一顶军帽,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一条皮带,甚至手枪、子弹。互相动员东西是八路军革命qíng意的互相表达,但取灯还不曾想到从时令身上动员东西。也许“动员”是抗日队伍里的一种时尚,你懂得了“动员”,便是真正的脱产gān部了。这时时令先开了口,他直截了当地问取灯:“你不想动员我这条皮带?”取灯不知怎样回答,或许她感到一条皮带的分量是很重的。时令却早已把皮带从腰间解下来,jiāo到取灯手中说:“真不知你系上皮带什么样,你系上我看看。”

  取灯把皮带系在腰间,一脚迈到一个畦背上,轻轻摇了摇头发说:“看吧。”

  时令眼前是一个全新的取灯,一条皮带把取灯打整得十分英气。月光下,时令才第一次看清了取灯的身材,也才想到刚才取灯问他,离开四区还想不想四区这句话的珍贵。莫非取灯的话里另有意思?他不准备立刻让取灯去证实,只是想,战争年代,人还是暂时忽略一下自己为好。现在让他动心的是取灯大襟上那支钢笔:金灿灿的挂钩像麦穗。时令想,派克的。他开始打这杆钢笔的主意了,他想,我替取灯动员了我的皮带,取灯没准儿会替我动员了她自己那支钢笔吧?但是取灯没有提到钢笔的事。取灯的钢笔是不会轻易被人动员去的,那是老父亲向喜赠她的,她珍重它。

  时令见取灯不提钢笔的事,便又后悔起刚才的闪念,心想我简直快成狭隘小人了,送人一条皮带为什么就想要人家一支钢笔。他这才和取灯握了手,又急忙转回了gān花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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