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袄子一看时令变了脸,才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走出梨树趟子,不qíng愿地朝自行车走。她一边走一边想,时令和金贵都有枪,怎么谁想崩我就说崩我?
时令和小袄子又骑上了自行车。两个人许久无话。直到快到代安时,小袄子才撇着嘴问时令:“咱俩过完了沟,我怎么办?你往东走了,我还得往西走回家,谁管我?”
时令说:“是这样,咱俩过了沟,天黑了你再回来。晚上金贵还要放一次吊桥,还有开会的人要过来。到时候你再就势回到这边。”
小袄子说:“我个人回家?深更半夜的,我怕。”
时令说:“我们都有安排。你过了沟,走五里下汽车道,汽车道边有个村子,村东口杨树上有俩老鸹窝,你进村找武委会一个姓高的,宿一夜再走。别忘了脱了你这身衣裳,你这身衣裳太惹眼,汽车路上人也杂。”
小袄子在前头一迭声地答应,出门时她拿了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是她平时穿的衣服。
正午,小袄子和时令赶到了代安据点。现时代安没住日本人,只住着警备队。楼顶站岗的看见小袄子和时令,打老远就问:“gān什么的?站住!”小袄子就冲着站岗的喊:“俺找金贵!”站岗的问:“金贵是你什么人?”小袄子说:“是俺邻家,叔伯哥。”站岗的就让人放下了吊桥。
金贵早就听见有人找他,他从pào楼里迎出来,站在吊桥这头往那头看。这头站着小袄子,是邻居,叫叔伯哥也可以;可小袄子身后还站着时令,再细看时令这身打扮,金贵已经感到来者不善。
时令不等金贵多想,闪过小袄子站到金贵眼前抢先说:“我是小袄子他舅,从石家庄来,找你有事,快领我们上楼吧。”金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袄子就大声喊道:“渴煞人了,快叫俺们上去喝口水吧!”
时令在pào楼上说服金贵放下了吊桥,便和小袄子先过了沟。当晚金贵当班,又串通了一个当班的弟兄放下吊桥。开会的同志们都过了沟。时令在沟那边把人迎过来,就势又把小袄子送过沟这边。小袄子辞别了金贵,一个人往西走,走五里果然看见一个村子,两棵杨树和两个老鸹窝。
第四十八章
走动儿不再往奔儿楼家走动,元庆的媳妇、奔儿楼的娘死了。那年走动儿来请向文成给奔儿楼娘看病,奔儿楼娘吃了向文成的药,好了。可是过了不久,这女人又得了一种怪病,向文成便无能为力了。这女人逢人就说雷公那里缺人手,她爹活犄角正在雷公那里叫她,她就要到天上帮她爹下雹子去了。她满街串游,身披元庆的紫花大袄,腰里系着褡包,装成老爷们儿。她从前街转悠到后街,连套儿坊、向家巷都转到了。这一来人们才看清了奔儿楼娘的模样:她小个儿、瓦刀脸,短胳膊。短胳膊缩在元庆的紫花大袄袖子里就显得格外短。一街人都看她,一街人都说,这女人可不如走动儿的媳妇三灵顺眼,不知怎么就单把走动儿给迷住了。
奔儿楼娘在当街疯跑,元庆不管,奔儿楼更是羞惭,每次还是走动儿把她背回家。走动儿背着她走,路过世安堂时,去找向文成,请他在给她对症下药。向文成看见奔儿楼娘就像个纸扎人,短身子在紫花大袄里显得很空dòng。走动儿也不让“纸扎人”坐,单把她戳在门后。向文成还是就过来,从两只大袖子里找到她的胳膊,为她号脉,这脉象把向文成吓了一跳。向文成行医多年,还从没有遇见过如此脉象:短促尚且不说,它跳跳停停,停停跳跳,跳和停都有一定的规矩,像什么?向文成想起来了,像戏台上的锣鼓点。向文成深谙戏台上的锣鼓经,有一个叫《水底鱼》的锣鼓牌子,就是这个节律。向文成虽然觉得元庆媳妇脉象蹊跷,病存疑问,还是按照一个医生的责任询问了奔儿楼娘的病qíng。他问她哪儿不舒服,为什么单往街上跑》奔儿楼娘眼直勾勾地盯着向文成说:“我是就要走的人了,莫非还不和乡亲见个面?”向文成又问,是谁非叫你走不可?奔儿楼娘就说是她爹活犄角,是她爹叫她去撺忙。向文成一听奔儿楼娘说的尽是胡话,已知这不是一般的发烧热症所致。他觉得这症状和他看过的任何一种医书都对不上,就直言不讳地对走动儿说:“走动儿呀,这病可难住了我,我估摸这当属jīng神方面的事,我对这类病没有研究,也不能乱下药,只能先给她拿俩西药片吧。这药片属镇静药,吃了可以使人安生,吃两片就能让人睡个好觉,不会有害处。”向文成说的这药叫巴比妥,也是山牧仁给他的,巴比妥属镇静类药物。
向文成说完打开一个小药瓶,从药瓶里倒出两粒小药片,按照西医包药的规矩,把药片包成五个角的西式药包。中医包丸、散包成四个角,西医包药包成五个角。向文成管这种药包叫西式药包。
走动儿听着向文成的嘱咐,一手攥住这个小药包,背起奔儿楼娘走出世安堂,回奔儿楼家去给奔儿楼娘烧水吃药。走动儿服侍奔儿楼娘吃了药,坐在奔儿楼家黑屋子里的一盏孤灯下等奔儿楼睡觉。谁知奔儿楼娘不仅没有睡,反倒更jīng神起来。她趁走动儿正趴在桌子上迷糊时,霎时间便光着身子上了房,在房上高声回答起她爹活犄角的问话。走动儿被惊醒了,他来到院里,看见房顶上这个****女人正对着朗朗的星空说话。走动儿从她那话里听出,好像活犄角正对她发怒,嫌她迟迟不去。奔儿楼娘冲天空身着两条光胳膊说:“爹呀,不要埋怨我了,不是当闺女的不愿去,是我有一双鞋还没做起呢。光脚踩在雹子上冻得慌,冻坏了闺女的脚,你也会心疼。爹呀,我的鞋做起了,我来了……”
走动儿爬上梯子看奔儿楼娘,就见她手里真有一双新鞋。他这才想到,这些天奔儿楼娘除了在街上疯跑,就是不停地做鞋。逢到她做鞋时,走动儿还以为她的病好了。谁知她做一阵子鞋,便又上了街。现在,当走动儿看见她光着身子正举着这双新鞋向着天空高喊时,他明白了一切。他蹬着梯子撺上房就去抱她,但是奔儿楼娘咕咚一声已经瘫倒在房顶上。走动儿上前摸了摸她的嘴,她已经断气了。在月光下,这个光着身子的短小女人像个面口袋一样地倒下来,两个漆黑的新鞋摆在这个雪白的“面口袋”旁边。走动儿托起她往下走,只觉得她很轻,轻得就像一包袱花。
奔儿楼娘死了,没有入殓,没有棺材,没有人为她披麻戴孝。元庆和奔儿楼倒像逃离了灾难一样轻松。他们把属于她的衣物一律扫地出门,扫到当街,点一把大火一古脑儿烧掉了。元庆还特意从后街请来一个师婆为他家驱邪。师婆身披偏衫,手拿一把柏树树枝,围着火堆驱赶着奔儿楼娘的灵魂。师婆让元庆和奔儿楼也各拿一把柏树枝,和她一起围着火堆驱赶。大火烧了半夜,一双新鞋也化为灰烬。
元庆不给媳妇入殓,只对着走动说:“这回你可有活儿gān了,快去埋人吧,街门后头头铁锹。不许她进我家的坟地,埋得越远越好,就按照孤女埋。对了,找向文成给写块砖,俺奔儿楼不给她写这个”
走动儿对正在点火的元庆说:“给她留件衣裳吧,不能就让她这样走吧。”
元庆说:“不给。”大火正烧着她的衣裳。
走动儿说:“给她留条被窝裹上吧。”
元庆说:“不给。”大火正烧着她的被窝。
走动儿说:“给她留一领席吧。”
元庆说:“不给。”大火正烧着她的炕席。
走动儿要什么,元庆不给什么。走动儿就脱下自己的棉裤棉袄给奔儿楼娘穿上,自己耍着单儿,背起奔儿楼娘出了村。他一手持着铁锹把奔儿楼娘背出笨花村的地界,来到五里以外的孝河边上,掩埋了元庆的媳妇、奔儿楼的娘。他先在奔儿楼娘的身上填了一层土,防备乌鸦喯啄,野狗撕咬。接着就去找向文成写砖。孤女坟前不立石碑,只在墓xué里埋一块砖,砖上写下亡人的姓名。
向文成接待了走动儿,说:“写块砖也可以,也是你的心意。你递说我奔儿楼娘叫什么名吧。”走动儿想了想说:“叫什么名我还真没问过她。就写奔儿楼娘吧,要不就写元庆媳妇。”向文成说:“这不行,死人不能带着活人的名儿走。”走动儿说:“那就写我吧。”向文成说:“你挺身而出,jīng神可贵。可你俩怎么称呼呢?”这件事难住了走动儿,也难住了向文成。楞了一会儿,走动儿说:“世上没有难倒你的事,没想到这件事难住了你。”向文成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出了主意。他对走动儿说:“这样吧,你在砖上画个圈吧,你亲手画,也算是你的心意了。”走动儿把揣在怀里的一块砖掏出来,就着世安堂的笔墨在砖上画了一个圈。向文成又在那个圈底下写了两个字:“之墓”,合起来便是“○之墓”。走动儿又抱着砖返回到奔儿楼娘的墓前,把砖扔进去,再填上厚土,用土拍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坟堆。这坟堆造型自然,就他自己能认出来。
元庆媳妇死后不久,元庆也死了,家里只剩下奔儿楼一个人过日子。奔儿楼不再写对联,不给自家写也不给别人写。过年时遇有不识时务的人找奔儿楼写对联,奔儿楼就说:“没看见连我自己的门上都秃着。”奔儿楼一个人过日子,日子过得很乏味。
抗日了,走动儿当jiāo通时,奔儿楼娘已经死了三年。
三年来,走动儿不是没有从奔儿楼家门口过过。每次夜里他带着任务经过奔儿楼家门口时,都要找个黑影儿站下来,朝着奔儿楼家的白槎小门看一会儿。他把他和奔儿楼娘的事翻过来掉过去地想,想着他们之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一切一切,不觉一阵阵酸楚又一阵阵后怕:莫非这女人真连着活犄角?是我中了她身上的仙气才扔下自己的女人,单恋上这个又短又小的女人吧。每逢这时他还想到向文成给人讲的《聊斋》上那些狐狸和鬼的故事。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她实在是个人,她给予他的一切都符合人间的事。
走动儿盯着奔儿楼家的白槎小门胡思乱想一阵,他并不进门,他从这门前走过去。他愿意及早忘掉从前的一切,现在他应该思索的是“jiāo通”要完成的任务。
jiāo通又来了任务,这次任务是去奔儿楼家找奔儿楼。
事qíng是这样:根据形势的发展,抗日政府要吸收各式各样的人参加抗日工作,目前县政府需要一名刻写员。刻写员要会写又会刻。写,是书写大字小字,文件、书信、布告;刻,是要会刻图章,刻蜡板。尤其刻蜡版更是当务之急,政府要印公文、引教材,还要印粮票。这粮票更是脱产gān部的必备之物,gān部们没有枪支可以,没有粮票则寸步难行。他们在老百姓家里吃过饭,要付粮票。老百姓把粮票积攒起来,待到jiāo公粮时,可顶公粮的数上jiāo。秀芝招待脱产gān部吃饭最多,攒的粮票也最多。每逢gān部jiāo粮票时,秀芝就不要,觉得太小气。可gān部们不敢不给,他们有纪律约束。现时gān部们身上带的粮票就是经过刻写员在蜡纸上刻出,在油印机上印出的油票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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