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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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令竭力表现出他这次来笨花的平常,又说了些上级是如何关心她的话,小袄子才渐渐安生下来。

  时令开始和小袄子说正题:“小袄子,有个事。”他说得简单、明确,尽量显得随意。

  “什么事,莫非还和从前一样?”小袄子一惊,惊恐中带出些警惕。

  时令说:“也可以这么说。”

  小袄子把夹在两腿之间的手抽出来,扶住炕沿,身子往后一仰,更显警惕地说:“这些日子我净想别的事了,先前的事我都忘了。”她想把时令往别处引。

  时令看小袄子躲躲闪闪,便专拿抗日阵营中常用的语言“吸引”她,说:“怎么,动摇了?”

  小袄子虽然想忘掉从前的事,可又怕听“动摇”这两个字。“动摇”是形容对抗日工作的三心二意、意志不坚定的常用语,她可不愿意给时令留下“动摇”的印象。就又赶紧说:“我娘净托人给我说婆家,我就整天跟我娘说,也不看这是什么世道,哪顾得上呀。”

  小袄子说世道,说顾不上想个人的事,时令可以从两方面理解,一是环境的残酷正耽误着小袄子,二是小袄子由于为了抗日奔忙才无暇顾及自己。时令笑了,说:“说婆家倒不能不重视,其实也可以兼顾呀。”

  小袄子说:“你是说,不让我忘了抗日?”她试探着时令。

  时令说:“看,一捅就破。”

  小袄子说:“我闹了阵子病,我当八路早把我忘了。”她还在试探时令。

  时令说:“看你说的,抗日政府还能把你忘了。”他这是话里有话了。

  小袄子高兴起来,从炕上一跃而起,栖在时令眼前说:“那就快给我布置吧。”

  时令向后仰着身子躲着小袄子说:“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个人怕说不准确,你跟我走一趟吧。”

  时令向后仰着身子躲着小袄子说:“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个人怕说不准确,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袄子说:“莫非去见尹县长?”

  时令说:“尹县长和敌工部都在找你。”

  小袄子说:“就走?”

  时令说:“就走。天黑得赶到,还有二十里地呢。”

  小袄子说:“我得换身衣裳呀。”说着便去拽她的毛布大褂。

  时令说:“不必了,这次不同于去代安,身上的衣裳就行,天这么热。”

  小袄子说:“老百姓不时兴穿短袖的。”

  时令说:“也不碍。”

  小袄子就抄起扫炕笤帚把自己浑身上下扫了个遍,跟时令出了门。出门时她在前院对大花瓣儿说,县里叫她哩,她要出去一趟。有人找她就说出村染布去了。

  大花瓣儿看着小袄子的背影儿什么也没说,心想时令怎么还找她,这两边的人怎么生是离不开这个疯闺女?莫非时令是来诓她走的?大花瓣儿猛然想起取灯的死。取灯死后,大花瓣儿几次追问过小袄子,问她,取灯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小袄子就嫌她娘说话没个深浅。大花瓣儿看小袄子病得可怜,就不再追问。现在时令带走了小袄子,大花瓣儿隐约觉出事qíng的非同一般。

  三伏天又是大庄稼吐穗、花放铃的季节,地里却不见gān活的人。

  时令领小袄子往孝河南走,敌工部正住在孝河南。时令在前,小袄子在后,他们在大庄稼掩映着的土路上走。今年却雨,土路坚硬,路上行人少,车马少,连浮土也不起。路两边长着车前子和羊角蔓。

  时令和小袄子在jiāo通沟里走,小袄子在前,时令在后。jiāo通沟是专为跑qíng报把路破开挖成的,这沟有一人深,能走下一辆大车。人在沟里猫腰走,沟上看不见人;直着腰走,只能看见脑袋顶。

  时令和小袄子走路,为了让小袄子走得顺当,别节外生枝,便和小袄子说话答理儿地搭讪着走。可小袄子却越走越耍起贱来,她在前头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把时令一拦说:“怎么也不歇会儿,这个累劲儿。”小袄子红扑扑的脸上淌着汗珠,头上的齐眉穗儿已经贴在脑门上,胸前的汗水也把布衫洇湿了一小片,汗津津的胸脯更显饱满。她正拿眼直勾勾地盯着时令,胸脯子一起一伏的。

  时令看着犯贱的小袄子,心想,这东西,说他妈上劲就上劲,怨不得人们常说会招人的娘儿们浑身都带相儿。时令看了一会儿带“相儿”的小袄子,决定还是先顺应她一下,说:“是累了,歇会儿吧。”说完先跳上沟沿儿。

  小袄子伸出胳膊就让时令拉她上沟。时令拉了她一把,她故意东倒西歪差点歪在时令怀里。时令闪开了小袄子,顺着一条垄沟踏到一块花地里。这花地被四周房一样高的大庄稼包围着,时令觉得就像一块林间空地。小袄子也跟了上来,觉得这块平展的花地像一盘大炕。时令是想躲开jiāo通沟休息,jiāo通沟里人来人往qíng况复杂。小袄子却以为这一定是时令把她勾引到这儿的。小袄子进了花地,浑身上下更加带“相儿”,她开始对时令搔首弄姿,打qíng骂俏,专拿一些难出口的làng话挑逗时令。时令心里一阵阵膈应,又一阵阵忿忿然,不由得想到,取灯牺牲的事虽然上级还没有结论,他可早有了判断:出卖取灯的不是你小袄子还能是谁呢。现在你不思认罪,还想闹他妈这种事……时令琢磨着该怎么对付眼前这个人呢。他给了小袄子一个脊梁,转过身点了根烟。他抽得凶猛,眼前缭绕着烟雾。小袄子见时令不理她,只一个劲儿抽烟,还以为他正执行任务,不好意思生斜事。她想,这时令本来就是个别扭人,从前看花时就常使一些女人败兴而归。那次去代安,她躺在梨树趟子里要装他媳妇,也遭过他的拒绝。这次她偏要争一回qiáng,好一回胜,非要试试自己的能耐不可。她一边在时令背后硋饬自己,一边对着时令没有人称地说:“哎,怎么光自己抽,也不说给我一根儿,连根烟也舍不得撒手。”

  时令还是背着身子抽烟,不理身后的小袄子。

  “哎,说你哪,各拧劲儿!”小袄子更肆无忌惮起来。

  时令转过了身,他被小袄子吓了一跳:原来小袄子已脱下自己的裤褂,正光着身子平躺在地垄里,裤褂被她“委”在身子底下。她故意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双眼不看时令,脸上却绽着无尽的笑容。她知道时令转过身来正看她,就笑得更加甜蜜。她嘴唇紧闭着,显得很饱满,很红,很滋润,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儿。

  时令看小袄子,就像看见一头发qíng的、一心一意正等待jiāo配的小母shòu。男孩子们都见过小母shòu们的发qíng,猪、狗、羊……那种难耐的等待。开始他们不懂,一旦他们懂了就想多看几眼,也许还会对它们生出几分怜恤之qíng。时令也见过这种发qíng的小shòu。

  小袄子闭着眼睛,信心百倍地等时令,却一直没听见朝她走过来的动静,她并不知道时令在一动不动地拿眼盯看着她。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小袄子就说:“哎,你找的这地方可不赖,铺着地,盖着天,咱就铺着地盖着天gān一回。我还没有铺着地盖着天gān过呢,窝棚里再好也是个窝憋地方。”

  还是没有时令的动静。

  “哎,我说你,别支着‘伞棚’①不动了。”小袄子说得更放肆、更下流了。

  小袄子到底等来了动静,她支着耳朵听,一步步作着分析:这是时令摸索衣服的声音。四周寂静得连摸索衣服都能听见。“我知道你正解扣哪。看这‘江湖’劲儿吧,一身的纺绸。哎,纺绸贵还是毛布贵?”她想起时令正穿着纺绸裤褂。

  时令还在摸索衣服。

  “是谁给八路砸的纺绸裤褂?你们又不敢进城找成衣局。”得意之中的小袄子,竟跟时令说起闲话。

  时令是在摸索衣服,他解开衣扣,从皮带的枪套里摸索出手枪。他把手枪提在手里,向小袄子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青花桃打在他的小腿上,声音很绵软。

  小袄子知道时令正冲她走过来,小袄子终于等来了时令。她心跳着张狂起来(小袄子有时会给男人来些张狂的,看对谁),她先是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日本歌,唱完歌又高喊着问时令:“哎,你知道日本话cao茓怎么说吗?我递说你吧,说‘塞谷’。你们就知道咪西咪西是吃饭,八格牙路是混蛋,你们保险不知道‘塞谷’是什么。”

  时令来笨花带小袄子,本想平平常常地把她带走,可事到如今,他再也做不到平平常常了。他想起有句话叫怒火中烧,现在他已经怒火中烧了。这火像是被小袄子bī出来的,激起来的。他心说,你这个光着屁股唱日本歌的东西,取灯就是牺牲在了你手里,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决定先在这里摆出阵仗,让小袄子jiāo代她出卖取灯的经过。他坚定地认为取灯的被捕就是她告的密——笨花是很少有人知道取灯的行踪的。他决定以他对她的审讯来压倒她这一阵阵张狂。

  时令提着手枪站到小袄子跟前,说:“小袄子,你起来。”

  “怎么,还没办事就起来?”小袄子说着,手背挡着脸还是不睁眼。

  “把你的手拿开!把你的眼睁开!”时令提高了声音,声音是严厉的。

  小袄子拿开了手,也睁开了眼。她抬眼向上看时令,见时令一手提着枪正对她怒目相视,这才一骨碌坐起来,双腿曲到胸前,也才知道她对刚才的一切判断是有误的。但她还是假装不解地问时令:“是你把我带到这儿的呀,是你看着这儿清静。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

  “把你带到这儿是为了审你。”时令灵机一动说。

  小袄子一听时令要审她,反倒把蜷缩的身子挺开来,双手扶住地说:“审我?审吧。”她已猜出时令要问她取灯的事,便越要装得qiáng硬点,态度一软兴许就要走嘴。

  时令说:“我问你,取灯的事是谁告的密?”

  小袄子一听时令果然问起了取灯,心想我快咬咬牙吧。她说:“反正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时令说。

  “不知道。笨花村几百口子人哩。”小袄子说。

  时令觉得应该给小袄子来点儿厉害了,以显出敌工部的审案威力。他把枪对准了小袄子说:“小袄子,我喊一、二、三,你要再不说,我可就真该崩你了。现在你先穿上衣裳。”

  小袄子一听时令又要崩她,心里倒踏实下来。她想,又要崩我,你们男人们对我说的还少呀?日本人说要崩我还没下过手呢。你们那些吓人的话,我早听过无数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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