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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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向文成对酒糠更有特殊的敏感。有一次他托山牧仁从石家庄给尹率真买了一台油印机,出城时就是把油印机埋在了酒糠里。所以,刚才当酒糠一进家门,他就知道这车酒糠里又有物件。现在眼前的场面使向文成知道,这次酒糠里埋的定是他爹了。

  向桂和甘运来jiāo替着把发生在利农粪厂的事源源本本作了介绍,向家人又一次陷入悲痛之中。其实,同艾刚才一看见那个四蓬缯包袱,就已经悲痛得不能自持了。

  笨花的乡亲闻讯赶到向家巷,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战争会涉及到向大人,几年来笨花人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人们找向桂提议,向大人的丧事必得像丧事一样办。他们记起向喜为他父亲鹏举办丧事的qíng景,丧事连续了三个七天,流水席从向家直排到街上,超度亡魂的和尚道士有几棚。今天轮到他自己入土时,万不可太潦糙。但是,向喜的丧事和取灯的丧事一样,仍然在半遮半掩中进行。好热闹的向桂也学会了审时度势,他收敛着自己,劝说着乡亲。他只在哥哥的棺材上动了些心思。他为向喜在外村物色了一口香柏木的棺椁。这棺椁做工考究,又用大漆漆了十八道。那个外村卖棺材的老板说:“在兆州,这棺材除了向大人用,谁还配呀。”就像这棺椁是专为向喜制作的一般。

  一口十八道大漆的香柏木棺椁总算给向家带来了些安慰。

  群山从酒糠里扒向喜,埋怨向桂为什么不让他亲自去接向大人,从前迎送向大人都没用过别人。向桂说,少一道麻烦是一道,又不是太平盛世,就不必争了。可群山仍然觉得,由他套车去“接”才最得体。

  向喜入殓入土。好在前些时向文成在向家坟地找到了向喜的准确位置,如今就免去了找xué位的麻烦。向喜被埋在向鹏举以下,向取灯以上,他连接了这个隔辈的空地。

  这次秀芝没有为全家拌疙瘩汤。向桂发了话,对秀芝说:“武备他娘,做锅粉条菜吧,吃不吃的也像个过事的样子。”笨花人过红白事,再阔气的家主也要做粉条菜,好像只有粉条菜才能带出喜气和“丧”气。秀芝按向桂的嘱咐做粉条菜,左拼右凑锅里只下了白菜豆腐和粉条,连猪ròu都没有买下。甘运来在村里东借西找,东西都是从茂盛店借的。考究的粉条菜还要有上好的大片猪ròu和猪ròu丸子,豆腐也要过油。

  向家人都吃了粉条菜,仿佛谁不吃就缺少了对向喜的尊敬一样。悲恸之后镇静下来的同艾在廊下端着碗说:“都吃吧,老头子回来就是了。”她语调平和得又如同往常。同艾带领大家吃粉条菜,吃着吃着又想起一件事,她对身边的向桂说:“桂呀,给保定报个丧吧。文麒文麟的妈叫顺容,姓杨,还住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向桂说:“我办吧。”这天晚上,同艾枕着向喜的四蓬缯包袱睡觉,她摩挲着她亲手织的这个包袱,计算着它离家的时间。她想,光绪二十八年到今天,这本是四十三年吧。

  有向桂在家指挥向喜的丧事,人前倒少了些向文成的影子,这些天他只觉头疼眼不好使。视力本来就微弱的向文成,站在酒糠车前看向喜时,就是看不清向喜的模样。他忽而觉得父亲的头发是白的,忽而又觉得是黑的,要不然就是红的绿的。从向家坟地回来时,向文成走得更加磕磕绊绊。秀芝看出了向文成走路的不同往常,心里一阵阵不安。晚上,她看着坐在椅子上发愣的丈夫说:“你哪儿不对劲儿?”向文成直视前方说:“一时还难说,观察一下吧。”他想起西医爱说“观察”,观察就是看看再说的意思吧,也可以当注意一下解释。

  第五十七章

  向文成“观察”了一阵自己,知道自己真病了,一时间又对自己的病诊断不清。他用了中医辨症的方法和西医的诊断学研究自己的病,还是下不了结论。他瘫在了炕上,眼前只有片片空白。家里人看他是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清楚时和平时差不多;糊涂时就净说别人听不懂的话。他时而高喊着:“爹,这儿有鱼!”时而又不停地念叨着:“南洋兄弟烟糙公司,南洋兄弟烟糙公司……”清楚时他想到:我病一阵子不要紧,瘫子还能起来呢。可别让我这只好眼也坏了。他伸手够过枕边的一本什么书看,书还是从前的书,字还是从前的字,可字们变成了一串串的黑疙瘩。他感到事qíng不妙,便迫不及待地想趁这尚存的一点视力,完成一件事:他应该给大儿子向武备写封信。他要把近来家中连失两位亲人的突变告知儿子,并让武备也转告他的两位叔叔——向文麒和向文麟。现在书信走得慢,往来要通过几个根据地才能送到收信人手中。向武备自延安抗大毕业后,东渡huáng河,一直辗转于山西抗日前线,他在山西还能见到文麒。

  向文成让秀芝给他拿来笔墨信纸,又搬来一只小炕桌。秀芝知道他要给武备写信,也不阻拦,只给他在炕桌上放了两盏灯。向文成看见这两盏灯,且又是在白天,就知道秀芝为他的视力丧失作了足够的准备。他说:“秀芝,我递说你一件事吧。”

  秀芝说:“什么事,这么郑重。”

  向文成说:“是这样,今后我写字写歪了,你看见了就告诉我一声。”

  秀芝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说:“怎么给武备说呢?”她说的当然是家里发生的事。

  向文成说:“家里的事好说,武备能理解。我是光怕把字写歪了。”

  秀芝说:“你写吧,歪了我就递说你。”

  向文成在墨盒里告告笔,铺开信纸。秀芝在一旁看他写字。他写得很慢,字迹和以前也大不一样,常把字摞在一块儿写成一个黑疙瘩。行距更是看不出来,“天地”也忽高忽低。排成行的字不是从左往右斜就是从右往左斜。秀芝便在一边掉起泪来。秀芝一掉泪,向文成停住笔说:“我知道了,你正在掉泪呢,你一掉泪,我就知道我把字写歪了。”

  向文成就着两盏灯,还是写完了给儿子向武备的信。

  第五十八章

  向文成用家信把家中的变故告知了大儿子向武备,可小儿子向有备还不知道他的祖父向喜已经过世,他刚从失去姑姑的悲痛中走出来。最近,胜利的消息多,战役也多,后方医院就格外忙碌。

  代安的据点被攻克,后方医院现在住代安。代安是个大镇,纵横的街道和胡同使有备走起来都犯糊涂。有条街上尽是店铺,集庙上有的东西,店铺里都有。饭馆也不再是茂盛店的烩饼和糊汤,招牌上写着huáng焖ròu,红焖ròu;huáng焖jī,红焖jī。有备想,兆州城也不过如此吧。每天,他在代安的大街小巷中穿行,到各家为伤员打针换药,攻打代安负伤的战士分住在群众家中。现在的有备常常觉得自己的医术很熟练,个子长得也很高。

  有一天,有备背着药箱正要出门为伤员换药,董医助来了,她叫住有备说:“有备,别去了,咱俩另有任务。换药的事我已经安排了别人。”有备放下药箱看看小董,小董已经穿戴整齐,新发的灰军装上系着皮带,绑腿也打得很漂亮。她把一顶新军帽提在手里悠来悠去地扇汗,一头清洁的短发摇晃着,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医院的人不比战斗部队,平时不打绑腿,只待出门时才把绑腿打起来。有备放下药箱,问小董他们到哪里,执行什么任务。小董说,到柏舍。昨天柏舍的据点也被攻克了,据点上有一批药品让他们去取。

  有备愿意和小董出门,遇到单独和小董出门时,更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小董的几年相处,有备只觉得他和小董已是知己。他有时觉得小董像姑姑,有时觉得小董像姐姐,有时又觉得她既不是姑姑也不是姐姐,是什么,他很糊涂。八路军之间不时兴说朋友,不似和日本人松山愧多。不然,也许他又会想到朋友两个字。

  有备放下药箱,学着小董的样子也穿好军装,打上绑腿。打上绑腿的有备觉得自己又高了许多。当他们走出代安,走上去柏舍的沙土小道时,有备突然发现,他已经高过了小董。小董也感觉到快速成长的有备,笑着说:“有备,你别在高处走了,你站在高处显得我更矮。”说着一迈腿,迈上高处,指示有备到低处去走。有备知趣地从高处迈到低处,现在小董和有备一样高了。小董又说:“先前医院在你家大西屋住时,你才那么矮,这两年你长了准有一头。”有备低着头,踢着道沟里的细土说:“长……那么快有什么用,还不如多长点技术呢。”小董说:“你进步可不慢,抗战一胜利,我就该给你申请医助了。”

  小董要为有备申请医助,倒没有引起有备多大兴趣。她看出了有备的心思,又说:“也许你还有别的想法,我看你受松山槐多的影响不浅。其实画画也不错,我学都学不会,连个解剖图都画不正确。”有备还是没有说话。他是在想,他对美术的兴趣也不完全是受松山槐多的影响,自己从小就喜欢,和松山槐多不过是巧遇。胜利以后的事离他还远,当医助和学画画他还得好好想想。眼下他是要和小董到柏舍去取药。想到这儿,他突如其来地问小董:“哎,小董,德国的药qiáng还是日本药qiáng?”小董也就自然而然地随着有备的话题转到了药上,说:“也得看什么药。德国造的药有历史,有名的厂子多,像拜尔药厂,可做了不少好药。日本呢,这些年也研制了不少新药,他们把磺胺就分成了几大类。目前磺胺在消炎药里当属权威。”小董和有备说了一会子药,又说起那天冀中群众剧社来代安演戏的事。群众剧社演了一出《过光景》的戏戏里有个老汉,演老汉的是个兆州人,在台上说话还带着兆州腔。小董学着那老汉说:“瓮里莫(没)米,缸里莫(没)面。”兆州人把“没”念“莫”。有备觉得说兆州话并没有什么奇怪,只是那老汉一上台就不应该再说话了。他们还说到那个老汉的闺女在台上挑水,水筲里真有水。那个闺女在台上挑着两筲水一扭一扭地唱,不小心把水洒了一戏台。小董说,这就不如挑两只空筲,台下又看不见。有备倒觉得,筲里有水和没水看起来不大一样,挑着空筲一看就是假装的。他的意思是,演戏也得真实。

  不爱说话的有备和小董说了一路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柏舍。柏舍的据点昨天被攻克后,到现在pào楼还冒着烟。院里有救火的,也有清点战利品的。有个腰里别着手枪的gān部看见小董和有备,知道是医院来了人,就把他们领进一间屋子介绍说,这屋子先前就是个日军的小医院,方圆几十里的日伪军都到这儿来治伤治病。敌人逃跑后,扔下了这批药品。小董发现原来这屋子本是一间小药房,药品在药架和桌子上零乱地堆放着。她和有备开始清点、辨认。敢qíng这药房里除了外科常用药,竟还有他们在路上说过的磺胺,外用和内服的都有,均为日本制造。磺胺是后方医院急需的药品,这当是战地外科的救命之药。他们把磺胺挑拣出来,又捡了些其他药品,用两个被单包成两个包袱。小董掂掂分量说:“就这些吧,都是最有用的,再多咱俩也背不动了。”他们背上包袱,告别了当事人,出了村往回走。小董对有备说:“那一次要是有磺胺,那个战士不一定被截肢。当时什么消炎药都没有。”有备知道小董说的那次就是在他家大西屋,那个战士被截肢的事。战士的一条腿被截下,他和小董把腿抬出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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