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秋,我随父亲去太行山西部写生,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村子,在农民的院里屋里,和他们聊过日子的琐事。一些妇女见父亲带着相机,便请求父亲为她们拍照。父亲为她们照相,还答应照片印出后寄给她们。父亲在这方面从不食言,尽管他可能终生不会再与她们见面。有个下午我们走进了一个整洁的小院,我像往常那样先打声招呼:“家里有人吗?”一个利索、和善的中年妇女应声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她笑着对我说:“吃桃儿吧。”我这才发现我正站在一棵桃树下。抬头看看,桃子尚青,小孩拳头大。我说谢谢您我不吃。妇女向我走来说:“来,吃个,谁让你走到了桃树底下呢。”她伸手摘下几个桃子,放在衣襟上擦净,递给我。我吃着略生涩的桃子,心想也许她就要请求我父亲为她拍照了。但是没有,这个妇女,她仅仅是愿意让一个走到她桃树底下的生人尝尝桃子。于是我又想,这样的妇女若有一根父亲喜欢的擀面杖,她定会毫不犹豫地送给父亲的。我们进了屋,父亲并没有看中她家的擀面杖。
第二天上午,父亲在另外一家发现了他中意的擀面杖。照我当时的看法,这根擀面杖其貌不扬,木质也一般。但也许正是它那种不太圆润的样子吸引了父亲,他小声对陪同我们前来的镇长(年轻的镇长是父亲的朋友)说了买擀面杖的企图。镇长说这也叫个事儿?这也用买?先拿走,回头我让人上供销社给她们送根新的来!这个上午,这家只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妇女,她告诉我们,她丈夫上山割山韭菜去了,大闺女正在地里侍弄大棚菜。当她得知我们要买她的擀面杖时,显然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明确表示了她的不qíng愿,她说其实那不是地道的擀面杖,那年她当家的和兄弟分家的时候,他们家没分上擀面杖,他当家的在院里捡了根树棍,好歹打磨了几下权作了擀面杖,其实这擀面杖不过是个普通的树棍子。这位妇女想以这擀面杖的不地道打消父亲想要它的念头,我却接上她的话说:“既是这样,就不如让我买一根真正的擀面杖送给您吧。”哪知妇女听了我的话,立刻又调转话头,说起这擀面杖是多么好使,说再不地道也是用了多少年的家伙了,称手啊,换个别的怕还使不惯哩……这时镇长不由分说一把将擀面杖抓在手里,半是玩笑半是命令地说这擀面杖归他了,他让妇女到镇供销社拿根新的,帐记在他的身上。妇女仍显犹豫,却终未敌过镇长的意愿。我们自是一番千谢万谢。一出她的院门,镇长便将擀面杖jiāo与父亲。父亲富有经验地说,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村子,以防主人一会儿翻悔。
我们随镇长来到镇政府,在他的办公室,镇长对我讲起了他的一些宏伟计划。比如他要拓宽门前这条公路,然后在公路两旁盖起清一色二层楼商店,便利了jiāo通,也让这个山区小镇更适应商品经济的发展。为此他正同林业部门jiāo涉,因为现在公路两旁长着参天的杨树。拓宽公路便要刨树,刨树就须林业部门的批准。而林业部门却迟迟不批。镇长说就门前这几棵树啊,让他头痛。后来我们的聊天被一阵高声叫嚷打断,原来是刚才那家的闺女(那个侍弄大棚菜的闺女)前来讨要擀面杖了。
这是一个二十大几岁的女xing,她满头热汗,一脸愤怒,站在镇长的门口,很响地拍着巴掌,她叫着:“把我那擀面杖还给我!把我那祖传的(明显与其母说法不符)擀面杖还给我!”镇长上前想要制止她的大叫,说我们又不是白要,不是让你娘去供销社拿新的么。但这女xing显然不吃镇长那一套,她哼了一声冷笑道:“别说是新的,给根金的也不换!快点儿,快把擀面杖拿出来,正等着擀面呢(也不一定),莫非连饭也不叫俺们吃啦……”她的音量仍未降低,四周无人是她的对手。我和父亲只感到很惭愧,毕竟这其貌不扬的擀面杖是一户人家用惯的家什。用惯了的家什,确能成为这家庭的一员。那么,我们不是在“掠夺”人家家中的一员么。我父亲不等这女xing再多说什么,赶紧从屋里拿出擀面杖jiāo给她,并再三说着对不起,我也在一旁表示着歉意。谁知这女xing接了擀面杖,表qíng一下子茫然起来,有点像一个卯足了劲挥拳打向顽敌的人突然发现打中的是棉花;又仿佛她并不满意这痛快简便的结局。她是想索要更高的价码,还是对我们生出了歉意?又愣了一会儿,她才攥着擀面杖骑车出了镇政府。
过后父亲对我说,这没什么,比这艰难的场面他也碰见过。我知道他要说起一个名叫走马驿的山村,两年前他就在那儿看上了一根擀面杖,却未能得手。两年之间他又去过几次走马驿,并且间接地托了朋友,每次都是败兴而归。但父亲在概念里早已把那擀面杖算成了他的,有时候他会说:“走马驿还有我一根擀面杖呢。”
我经常把父亲心爱的擀面杖排列起来欣赏,枣木的,梨木的,菜木的,杜木的,槟子木的……还有罕见的铁木。它们长短参差着被我排满一面墙,管风琴一般。它们的身上沾着不同年代的面粉,有的已深深滋进木纹;它们的身上有女人身上的力量女人的勤恳和女人绞尽脑汁对食物的琢磨;它们是北方妇女祖祖辈辈赖以维持生计的可靠工具。正如同父亲收藏的那些铁匠打制出的笨锁和鱼刀,那些造型自由简朴的民窑粗瓷,在它们身上同样有劳动着的男人的智慧和匠心。每一根擀面杖,每一把铁锁,都有一个与生计依依相关的故事。在“信息高速公路”时代,在物yù横流的今天,正是这些凡俗的生产工具、生活用具,它们能使我的jīng神沉着、专注,也使我能够找到离人心离自然、离大智慧更近的路。
父亲有雄心要创办一个由他的藏品构成的小型民俗博物馆,这使我也不断地生出些雄心,我愿意助父亲实现他这个美梦,梦想回到将来。
这便是我写作之外的一些生活,这生活同文学不曾发生直接的关联,但是属于我的写作却从来没有将它们排斥在外。
导语:由国家承认的全国xing文学奖项早已规范化。目前,全国xing短篇小说奖只有一种,即鲁迅文学奖全国短篇小说奖,每两年评选一次(少数民族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奖项中的短篇小说不计其列)。首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原可评出10余篇作品,结果只评出6篇作品,盖因“宁缺勿滥”——反过来说,竞争还不是十分激烈。要获奖先要读人家获奖的作品,从中学到眼光、学到标准。此文作者崔道怡先生是著名短篇小说专家、资深编辑,先后参加了9届全国短篇小说评奖。由他来“夕拾朝花”,回顾和介绍以往的短篇小说jīng品,是再合适不过了。
1、为什么首选《香雪》?
1982年5月,《青年文学》杂志推出铁凝的新作短篇小说《哦,香雪》。
《香雪》问世之初,不太引人瞩目。因为,那时人们更关注的是反映重大社会课题作品。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入,文学创作逐渐回复到它自身的轨道。但长期以来形成的观念,总把思想内容列为衡量作品的首要标准。其实,那种所谓的思想内容,主要乃是一种单纯的、直接的、具体的政治说教,跟真正的文学所需要的思想内涵,完全不是同一概念。
积习已久的思维方式,严重影响着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判断。当时,政治说教虽遭鄙弃,作品的社会xing含量仍然被奉为第一。因此,那个时期受到广泛推崇的短篇小说是:蒋子龙的《拜年》,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孙少山的《八百米深处》,航鹰的《明姑娘》,金河的《不仅仅是留恋》等。这五篇小说,大都是佳作。而它们之所以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则在于题材厚重、思想新颖。
铁凝开始写作的时候,并不是一名社会型的作者。那时她只有十六岁,是个中学生,眼里的社会,主要就是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她第一次投稿,虽没有被选中,却得到了编辑部的热qíng回信。我想这表明:她是很有才华的,但所写内容在当时看来却还不够所需要的分量。1975年,她十八岁,发表了处女作儿童文学短篇小说《会飞的镰刀》。1980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夜路》。此后,她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引起了较大的反响。虽然如此,《香雪》刚发表时,相对说来社会反响则比较平淡。
而老作家孙犁,看过《香雪》之后,给铁凝写了一封热qíng洋溢的信:今晚安静,在灯下一口气读完了你的小说《哦,香雪》,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如一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
读完以后,我就退到一个角落,以便有更多的时间,享受一次阅读的愉快……我想:过去,读过什么作品以后,有这种纯净的感觉呢,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苏东坡的《赤壁赋》。
孙犁的这封信,后来被报纸披露了。显然,老作家的声望,他对《香雪》这样的高度赞赏,立即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一些人开始寻找并阅读这部作品,已经读过的人则重新审视这篇小说。1983年1月,为推荐佳作参与评奖而创办的《小说选刊》,选载了《香雪》。随后,又转载了孙犁的这封信。其时,1982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活动正进行中。第一批提供评委参考的备选篇目,已于1982年12月17日由《人民文学》评选工作组,按获得读者推荐票数多少为序确定,共有蒋子龙的《拜年》等13篇,没有《香雪》。
1983年1月24日,由于《小说选刊》选载《香雪》已为读者和评委得知,提供第二批16篇备选作品时,《香雪》被列其间。但1月29日进行的第一次评委会,没有提到《香雪》。2月26日进行的第二次评委会,《香雪》虽被提到,但大都是放在发言的最后。起先,沙汀发言最后特意表明:“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哦,香雪》。”接着,冯牧、唐、王蒙等一些评委,相继都在发言最后表明:“个人偏爱《香雪》。”唐还在第二次会议结束时再次发言,特别说明:“我个人偏爱《香雪》,原先不敢讲,既然有人讲了,我就提出来把它的名次往前排吧。”王蒙则明确提出,将这一篇提到前五名——按照惯例,前五名实际上也就是一等奖。
1983年2月28日,评选结果揭晓,《拜年》名列第一,《香雪》名列第五。我在1999年发表的《chūn花秋月系相思》第四部分《chūn兰秋jú留秀色,雪月风花照眼明》中,曾经写道:“尽管如此,在我看来,仍不足以显示它应有的地位和实际的价值。《香雪》之美能被感知,感知之后敢于表达,存在一个暂短过程。这个过程表明,在评价作品文学xing和社会xing的含量与jiāo融上,有些人还有些被动与波动。当社会qiáng调对文学的政治需求时,社会xing更受重视;当形势宽松了对文学的制约时,艺术的美感才得更好地焕发其魅力。……虽然,1982年获奖作品的第一名,是蒋子龙的《年》;但是,代表短篇小说创作成就与特色的,是《哦,香雪》。多年之后,时过境迁,《拜年》或许会被忘记,而《哦,香雪》则将以其纯净的诗qíng,隽永的意境,常被忆及,不会忘记。”